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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昔孔门相传心法,一则曰慎独,再则曰慎独。夫人心有独体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从出也。慎独而中和位育,天下之能事毕焉。……君子所为必慎其独也。夫一闲居耳,小人得之为万恶渊薮,而君子善反之,即是证性之路。盖敬肆之分也。敬肆之分,人禽之辨也。此证人第一义也。【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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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之慎独,可谓合朱子之慎独义与己之慎独义为一,既讲体证独体,又讲于闲居独知之时严敬肆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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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事之二曰“卜动念以知几”,此条与《人极图说》的“动而无动”相应,强调在念头初动时辨其善恶。他解释此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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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体本无动静,而动念其端倪也。动而生阳,七情著焉。念如其初,则情返乎性。……惩窒之功,正就动念时一加提醒,不使复流于过而为不善。才有不善,未尝不知之而止之,止之而复其初也。【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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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可注意的是,蕺山提醒学者,此法与专在“几善恶”上作功夫不同,因为它强调几虽动而仍不失先在之“意根”。知几是看念头是否与意根相应。如有不相应,即时以意根醒觉,不使流为过恶。故知恶之时即是惩窒之时,即保任意根流行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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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事之三曰“谨威仪以定命”,此条与《人极图说》的“静而无静”相应,是在容貌辞气上用功。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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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独之学,既于动念上卜贞邪,已足端本澄源。而诚于中者形于外,容貌辞气之间,有为之符者矣。所谓“静而生阴”也。于焉官虽止而神自行,仍一一以独体闲之,静而妙合于动矣。……天命之性不可见,而见于容貌辞气之间,莫不各有当然之则。是即所谓性也。故曰:“威仪可以定命。”昔横渠教人,专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为先,殆谓是欤?【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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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仪是儒者修养的重要方面,理学前辈如二程、朱熹等皆极重视威仪。蕺山之学重视在本原上用功,认为容貌辞气是精神境界的外在反映,由慎独功夫而意诚,表现于外,自然合于威仪之准则,如目容端,口容止,足容重,手容恭之类。而对外在威仪的修养,又可有助于诚意慎独之养成。故蕺山对张载关学派的特点知礼成性、变化气质表示赞同,认为与“威仪所以定命”之训若合符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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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事之四曰“敦大伦以凝道”。周敦颐之《太极图说》,自无极、太极而为阴阳、五行,蕺山之《人极图说》,自无善而至善之心体,到继善成性之性体,再到五伦之达道,层层开展,渐渐落实。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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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七尺堕地后,便为五大伦关切之身。而所性之理,与之一齐俱到。分寄五行,天然定位。……故学者功夫,自慎独以来,根心生色,畅于四肢,自当发于事业。而其大者,先授之五伦。于此尤加致力,外之何以极其规模之大,内之何以究其节目之详,总期践履敦笃。慥慥君子,以无忝此率性之道而已。【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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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人天然是一伦理性存在,人一出生,性便与之俱来,性即理,它首先表现为五伦。五伦是天下之达道,是修养功夫之最大端。君子首先要思“五伦间有多少不尽分处”,黾勉从事于斯。而尽五伦之分就是无忝于率性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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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事之五曰“备百行以考旋”。此条与《人极图说》之“物物太极”相应。“考旋”语本《易·履》九五爻辞:“视履考祥,其旋元吉。”意思是考察自己的行为,使之圆满无亏缺。蕺山此句谓须做好自己当尽的一切伦理责任,一一考察之而无憾。他解释此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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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此非意之也。只由五大伦推之,盈天地间皆吾父子、兄弟、夫妇、君臣、朋友也。其间知之明、处之当,无不一一责备于君子之身,大是一体关切痛痒。然而其间有一处缺陷,便如一体中伤残了一肢一节,不成其为我。【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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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伦是人伦中之大者,其间又有多少细行百物,君子皆处之当,行之确,以“反身而诚”践行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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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事之六曰“迁善改过以作圣”,它与《人极图说》之“其要无咎”相应。前五事之功夫最后须落实在迁善改过上。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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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无现成的圣人,即尧舜不废兢业。其次只一味迁善改过,便做成圣人,如孔子自道可见。学者未历过上五条公案,通身部是罪过。即已历过上五条公案,通身仍是罪过。……一迁一改,时迁时改,忽不觉其入于圣人之域。此证人之极则也。【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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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点对阳明江右诸弟子之“归寂”、“主静”宗旨有直接之继承,强调无现成圣人,圣人必修而后得。而修最切实、最直接的功夫就是见善即迁,见过即改。久久不息,心地愈明,察检愈深,迁改愈益细微,如此渐进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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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六事可见,蕺山之功夫,由微到著,由形上到形下,由心到身,由五伦之大到百行之细,层层深入,步骤秩然,最后落实为最切近也最易于实行之迁善改过。其体系之严整,体证之深切,功夫之笃实,皆较东林诸人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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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是明代最后一位大儒,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明代后期的社会动荡中度过,朝内党争、满洲入侵、北方农民暴动,各种重大社会矛盾盘根错节,这些都以曲折的方式反映在明末的学术思想中。蕺山所面对的学术潮流,一为阳明学席卷天下,其弟子中,泰州学派之“猖狂者参之以情识而一是皆良”,龙溪四无说之“超洁者荡之以玄虚而夷良于贼”,是蕺山之学着重针对、思欲救治的主要弊病。而陶石篑、石梁兄弟所讲的佛教诸论对儒家之学的背离,是蕺山把“证人”作为为学目的的直接原因。【153】从更广阔的学术背景看,蕺山沿东林之波,欲将朱子阳明两派学术统会为一,既保留朱子学以气为万物本原,一切立基于气之上的理性、实证色彩,又要保留阳明学以心为一切思想观念之首出、统贯的优点,将阳明学突出的价值品格灌注于朱子学的重知系统,开出一有价值统领,有实证基础,同时重实地修养、重士人气节的新学说。蕺山之子刘汋对乃父的这一统会意向以及实际做出的贡献有清楚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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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儒言道分析者,至先生(按指蕺山)悉统而一之。先儒心与性对,先生曰“性者心之性”;性与情对,先生曰“情者性之情”;心统性情,先生曰“心之性情”;分人欲为人心、道心,先生曰“心只有人心,道心者人心之所以为心”;分性为气质、义理,先生曰“性只有气质,义理者气质之所以为性”;未发为静、已发为动,先生曰“存发只是一机,动静只是一理”。推之存心、致知,闻见、德性之知,莫不归之于一。然约言之,则曰“心之所以为心”也。又就中指出本体、功夫合并处,曰诚意。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此处着不得丝毫人力,唯有谨凛一法,乃得还其本位,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慎独之说也。先生曰:“诚无为,敬则所以诚之”是也。……先生即诚言敬,而敬不失之把捉;本意言心,而心不失之玄虚。致此之谓致知,格此之谓格物;正心以上则举而措之。盖一诚意而天下之能事毕矣。【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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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对蕺山以诚意为枢纽贯通理学主要宗旨的意思说得甚为明晰。蕺山此一统贯对后此儒学发展所关甚重,清以后的理学发展也大体遵循蕺山奠定之方向,除极少数杰出者如黄宗羲、王船山、顾炎武之外,就规模之阔大、思辨之精微、境界之高迈、形上思考之深切说,未有能超越蕺山者。他的弟子黄宗羲也以他的思想龟鉴整个明代理学。从这个意义上说,蕺山是明代儒学的总结者,也是整个中国古典形态的哲学的终结者,在中国儒学史上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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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蕺山自出仕以来,以直言多次遭黜革,一生半在林下,弟子众多。就弟子董瑒所记之名录看,亲受业列入蕺山弟子籍者八十余人,曾学于蕺山未列入弟子籍者七十余人。【155】列入弟子籍者多明末之抗清志士,死于抗清斗争或失败后踵蕺山之行以身殉国者颇有其人。【156】这是蕺山之学重气节所带来的直接结果。刘汋曾引蕺山私淑弟子章凤梧之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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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以来,吾越冠进贤者趋富贵如鹜,言及国家安危,人品邪正,则掉臂而去之。能免于贤哲之诟厉足矣,敢进而语古人之名行乎?自先生(按指蕺山)以贞介之操倡明圣学,士大夫后起者翕然宗之,争以救时匡主为务,直言敢谏为忠,一时显名朝右者若而人,下至委巷鄙儒,亦斤斤寡过好修,尚行谊、绌耻辱焉。及夫皇国崩陁,而风概愈振,仗节死义之士后先接踵,天下望风而凛焉。……夫同一越人也,昔何以与粪土同弃,今何以与日月争光,推其所自,不得不归先生风砺之功矣。【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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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非阿私之言,证之刘门弟子之行谊,斑斑可考。刘门中的著名学者,如黄宗羲、宗炎兄弟及宗羲子黄百家、万斯选、万斯大、万斯同、陈龙正、陈子龙、金铉、陈确、张履祥、毛奇龄、陈锡嘏、邵廷采【158】等,在史学、文学、哲学上多有建树,他们或多或少都受到蕺山之学的影响。这一点亦蕺山对中国思想史的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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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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