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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段话接《图说》前面关于发生说的文字,认为人最能承传此发生过程的神秀之处,也就是最能体现“一/万”交织之极性者,故而“最灵”。所以,人在这个意义上,即在“与天地合其德”的意义上,是性本善的。但这“本善”不尽同于“善恶”对立之中的善。如果性本善之善与“善恶分”之善不分的话,那么人就应该尽全力去发动这善,而不必要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通书·师第七》)只有中,才有交和,生时而中节,而刚善与柔善都达不到此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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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囿于他的“理在气先”的观点,在解读这一段时未看出这“中”的深义。因此《朱子语类》卷九十四这样记载:“(弟子)问:‘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朱熹)曰:‘此性便是言气质之性。四者之中,去却两件刚恶柔恶,却又刚柔二善中。择中而主焉。’”[42]他认为这里讲的“中”也还是属于气质之性,“只是无过不及之中。书传中所言皆如此。只有(《中庸》第一章所言)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一处是以体言。”这种解释似乎出于理论的框架独断性,而未能触及此“中”与“太极”的内在联系。其实,这“中”的根源就在的二对生之本性里。以上已讨论过,无自身实体性的太极(“无极而太极”)只能从最基本的二项对生的区别性特征中来获得自己的存在,所以动/静、阴/阳具有终极的发生性、不测性、穿透性和圆成性。如果这么看,太极就不可能是偏于任何一侧的,而只能生存于两者的相对、相补、相交与相生之中。这是“中”的《易》象数义和太极义,并不是朱熹讲的那样只限于后起的“气质之性”里。要是说太极是理,那么这“中”就是原本发生的对生之理或发生方式,含“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无过与不及)之中”。“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论语·雍也》)无二对生之中,则“发而中节之中(和)”就无内在的源头与依据,只是偶然的。所以,二对生之中,乃发生性的中极,正是太极的本义:“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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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中”或“中正”还有更具体的易象数表现,即在六爻的易卦象里,第二爻与第五爻占有特殊的地位,即处于内卦(六爻卦中的下面三爻)和外卦(上面三爻)的中间。其原义被易学家们称为“居中”、“得中”或“处中”,意味着吉利。比如“需”卦,下乾上坎,其第二爻(九二)与第五爻(九五)居内外卦之正中,都“吉”。《易传·需·象》都以“中”(“衍在中”、“以中正”)来解释其吉,历代解《易》者也都循此路而行。又如“临”卦,下兑上坤,其九二爻的爻辞为“咸临,吉无不利”。历代注家都以其中位释其“吉”、“利”,如《周易集解》引虞翻注曰:“得中多誉。”又如“观”卦,下坤上巽,九五爻辞“观我生,君子无咎”,虞翻曰:“得道处中,故君子无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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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从《易》理看来,“中”为何“多誉”而吉呢?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上面已涉及的,即中最能容纳、标示太极之二对生,即阴阳相补、相交而生出新的可能。表现在象数上就是:就三爻卦里边的爻与爻的邻近关系而言,中爻(二、五爻)相比于非中爻(一、三、四、六爻),有更多的机会与其他爻相交,比如在“临”的内卦或下卦里,初爻(初九)只能与中爻有邻近关系,但因两爻皆为阳而无相交,而中爻九二则除了与初九相邻,还与六三爻相邻,并可相交,所以它比初爻更为吉祥(初爻亦“贞吉”,因它与四爻六四有“应”,即有阴阳相交的关系。但不如二爻的“吉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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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与《通书》中,几乎所有重要的词义及思路都与易象数有某种关系,如“四时”、“五行”、“交感化生”、“神”、“吉/凶”、“仁/义”、“原始/反终”、“几”、“师”、“思通”、“和”、“乐”、“(颜子)心泰而安”、“势”、“文以载道”、“愤启悱发”、“家”、“时中”等等。所以,尽管《太极图说》只有短短的260余字,《通书》也是短篇(2601字),却意蕴深厚、触类旁通,是宋明理学中最有思想的内在机理与神韵的著作,张载的《西铭》也无以相抗衡。因此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惟周子著书最少,而诸儒辩论,则惟周子之书最多。”[43]朱熹在“潜玩”周子之书三十六年之后,还自称“乃若粗有得焉”,并认为周子之《易通》(即《通书》)“其宏纲大用,既非秦汉以来诸儒所及,而其条理之密,意味之深,又非今世学者所能骤而窥也。”[44]此乃思有所得之言,岂可讥之曰“溢美”?[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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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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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讨论试图表明,通过《易》象数的视野来理解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和《通书》,能够突破近现代以来“宇宙论加伦理学”的讨论模式,更加原本地解释周子著作中包含的一系列问题,比如“太极与无极的关系”、“太极与两仪的关系”、“诚与太极的关系”、“中与太极和诚的关系”等等。在这个阐释中,有意识地(但也可能是隐蔽地)引入了笔者认为是与主题内在相关的非形而上学的当代西方学术方法,首先是雅各布森的二项对立的“区别性特征”的学说,或结构主义语音学的方法;其次是现象学的本质直观的方法,乃至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解释学的方法(显示原本发生——Ereignis——的道路或道说),以展示太极的二对生本性的结构发生学的含义。在这些新的理解角度中,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就不只是程朱陆王的一个含糊的先导,而是融合了儒道释的思想精华,而又有着自己独特的思想原发力与精微中和境界的划时代的哲理学说,其蕴义(比如超出理气二分的原本发生论)并未被后来的理学家们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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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根本的哲理思想不仅与“概念”或“观念”有关,而且更与“象数”或“技艺”(可以做准形式化表示的游戏机制)有关,这种看法既不等于一种术数神秘主义,也不是当代科技数学化和电子图像化的延伸。相反,它指向这些术数与高科技之所以能起作用的终极来源,以及克服其弊病的可能性。纯思想的象数不同于当代信息与人工智能技术的数字构象维度(尽管莱布尼兹的数象与文字的设想在某个意义上引出了这个维度),因为它没有任何“实底”或现成性。这“象”不表象任何意义上的对象,这“数”也不计算任何可数者,而是在根本的开合、互补之中引发出对终极或太极的领会,一种“非常道”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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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敦颐原名周惇实,因避宋英宗讳而改为“惇颐”,但今人一般写作“敦颐”。本书从众,称其名为“敦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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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百家曰:“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即周敦颐,‘元’为其谥号)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若论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端数元公之破暗也。”(《宋元学案》卷十一中《濂溪学案上》)又,《宋史·道学传》:“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宋史》卷四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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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陈来《宋明理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周敦颐在南安时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普通官吏,惟有二程的父亲程晌独具慧眼,推崇周敦颐的才学,命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二程从学于周敦颐。后来二程创立的理学从北宋到南宋逐渐发展为学术思想的主流,周敦颐的地位也随之升高。”(第42页)但他又接着写道:“然而,周敦颐被后人推为理学宗师,其实不仅仅因为他曾做过二程的老师,从后来理学的发展来看,他确实提出了一些对理学有重大影响的思想。”(同上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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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朱熹《周子太极通书后序》言:“盖先生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言,皆发此图之蕴。”(《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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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见《宋明理学史》(上),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0页;以及朱熹《周子通书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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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本章所说的“象数”,指一切与《易》的爻象、卦象和数字有关的构造方式与表现,并不只限于《周易·说卦》第7章以下的“取象之法”,更不限于邵雍讲的“数”。“观象系辞”,此话不只适用于《易·经》,也适用于《易传》,其基本思想就建立在这种广义的或深层的象数结构之上。 我的学生李峻读过本章之后,提出了一些建议和词句上的修改意见,促使我写了这个注释,并做了一些词语上的修正。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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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如林忠军《周敦颐〈太极图说〉易学发微》(《孔子研究》2000年1期)一文,指出了《太极图说》与易象数有关,但具体的深入讨论尚付阙如。在这个问题上的一般看法是,周敦颐属易学中的“义理派”(与“象数派”相对),如杨柱才《周敦颐易学解析》(《江西社会科学》1998年第10期,第47页)所言,所以也就无需深究其象数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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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申:“太极图渊源辨”,《周易研究》1991年第1期;《话说太极图》,北京:知识出版社,1992年。任俊华:“易图考辨观点论析”,载段长山主编《周易与现代化》(二),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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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如李申在据说是周氏太极图来源之一的道家文献中找到某些文字,只能出现于宋代之后,就断言这些文献中的图式定出于周敦颐之后,甚至周敦颐不可能看到类似的图式,就有方法上的重大漏洞。因为,如某些学者(如束景南、张其成、祝亚平等)所争辩的,这些道书中的图式完全可以早于其中的文字解释,或者,周敦颐也可以从大量今天已不可得的文献中看到相关图式(参见张其成《易图探秘》,北京:中国书店,1999年,第183—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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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宋明理学史》(上),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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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钱穆:《宋明理学概述》,台湾学生书局,1977年,第36—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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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引自《宋明理学史》(上),第52页。又朱熹《太极通书后序》:“及得《誌》(潘清逸为周敦頤之墓所做誌)文考之,然后知其果先生之所自作,而非有所受于人者。”(《周敦颐集》第4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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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如《朱子语类》卷九十三、九十四及《太极图说通书书后》夹注。具体称引可参见《宋明理学史》(上),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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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宋明理学概述》,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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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有人据近现代的考据,认为《庄子》不一定晚于《系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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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如陈来写道:“(周氏的)太极指未分化的混沌的原始物质,无极是指混沌的无限。太极作为原始物质本身是无形的、无限的,这就是所谓的‘无极而太极’。”(陈来:《宋明理学》,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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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如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上)讲:“‘自无极而太极’,意思是从无而为有,有生于无。无极是无,太极是有。”(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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