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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阿德马修斯(Adeimantus)说,在去世之前他做了一件伟大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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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伟大的工作——是的。但还不是最伟大的,除非他找到了适合于他的国度。因为在一个适合于他的国度里,他会有更大的收获,并成为他的国家以及他自己的拯救者”。[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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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个人身上,所以,儒家所强调的管理政府的着重点就落在了官员的个人品格上而不是管理机制上。荀子说:“我只听到过修养品格的方法,从未听到过如何管理国家的方法。”[713]前者如果达到了要求,就完全可以成为后者的准备。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是,这种倾向的夸张在西方却没有受到重视。西方人要严格考查一名被提名的法官候选人是否拥有必备的法律知识,但却不太在意他是否具有智慧和仁慈,以及心胸宽广。这种儒家式的态度是整个中国习俗的一部分。这种一直坚持至今的习俗就是:以个人的而不是非个人的方法(某些社会学家称之为“私下协定”)处理问题,认为个人比职位更重要,个人比组织更重要。另一方面,法家则几乎完全强调政府的管理系统和法律。在法家人物看来,如果法律行之有效,管理井然有秩,政府基本上就会自行运作。在此,我们很显然地就碰到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问题,他说:“令人烦恼的问题是,到底是人治好还是法治好。”[714]公平地说,韩非子(可能是法家思想家中最有才华者)也并没有头脑简单地认为,即使君主本人没有才智和能力,国家政治依然会取得成功。但他深信,君主应该掌握某种类似于对个人能力和创造力的垄断权之类的东西(“术”)。[715]可是,有一个方面总是被人们忽视的,那就是,尽管孔子并不太看重法律,认为法律是一套目的在于强迫人们向善的规则,并相信政府管理应该依靠善良官员的创造性的判断,但是,他也并不认为这样的官员们可以依据随心所欲的怪念头进行管理。相反,孔子要求他们一定要接受道德原则和政治管理方面的彻底的教育,以便得到公众的信任。也就是说,他们只有被证明完全消化了这种教育,才会被任用。孔子要求他们不要超出大道的范围,一切都要以良心和公众舆论为准绳。儒学的确有一种反法意识,但它从来都不主张无法。[716]莱茵伯格在论述中国传统政治体系(其中占优势的是儒家体系)时说道:“在中国,每个人都了解这个既成的传统,而士大夫们也要与普通百姓一样完全服从于这个传统。”[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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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以为,“法律规则比任何个人主张更可取”。不过,他也说:“与成文法相比,习惯法更有分量,并且关乎更重要的东西。而且,一个人可以成为比成文法更可靠的统治者,但却比不上习惯法可靠。”[718]这非常接近于孔子的思想,但它把社会的导向留给了习惯,却是不十分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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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林赛的看法,古希腊人并未在“斯多噶学派时代之前获得一种完全普及的最高自然法的概念,即:自然法是应该绝对服从的。……古希腊也缺乏这样的法律概念,即:法律是指导法官断案的普遍原则,而法官则既公布法律又发展法律”。[719]可是,这种原则在罗马人的《侨民法》(或《国际法》)——它在西方民主思想的发展中是很重要的——中被找到了,而西塞罗则把它定义为“建立在所有民族之中的自然理性之法”。[720]斯多噶派建立在人类平等基础之上的自然法概念起着相同的作用。[721]这些观念与儒家的道、礼、义等概念的相似性是那样地明显,以至于毋需对它们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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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准备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即:孔子所倡导的政治改革,是不是,或者说在多大程度,可以被说成是“民主的”。这个问题并不荒唐。但是,孔子倡导的政治改革与我们当代社会所具有的民主制政治不是也不可能是同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不赶快认清这一点,就可能把它弄成荒唐的问题。当代民主政治产生于19世纪和20世纪,在不可忽视的程度上,它的基础是近代以来不断扩展的人类经验和诸如科学的、物理的、社会的以及工业化等方面的现代发明。[722]然而,正是由于孔子与现代民主政治倡导者之间所处环境的巨大不同,他们的思想之间的任何的一致之处才显得特别令人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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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问孔子的政治思想是否是民主的,须问民主是什么,亚里士多德在很久以前就写道:“民主……肯定不止一种形式。”[723]而这个难题自他的时代以来并未变得更简单些。就这个论题进行写作的人太多了,并且写得也太好了,以至于难以概括他们的论点。查尔斯·梅里亚姆(Charles E. Merriam)所表述的“民主制度的主要假定(前提)”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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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视个人的基本尊严,根据友爱的而不是有等级差别的原则去保护和培养人的个性,还要消除政治特权,因为这种特权的基础是对人的差别的没有根据的或过分的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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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努力不懈地实现人类的完善,并对这种努力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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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这样一种假定,认为公共财富基本上应该为大众所获得,并且尽可能迅速地散布到整个社会,而不会产生太多的耽搁或太悬殊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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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根到底,最理想的状况是,根据群众的利益决定社会的发展方向、制定基本的政策,以及确定一个做出这种决定的固定程序,以保证政策的正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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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对以下可能性表现出信心,即:为了完成有意识的社会变革,应该通过说服教育获得公众的同意,而不是依靠暴力强迫人们顺从。[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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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清楚,其中的四点(不包括第四点),基本上与孔子的思想一致,并且这种一致性在一定情形下还是相当地突出的。余下的那一点(即第四点)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实际上不得不通过选举来实现,而孔子显然从未构想过任何由人民群众控制政府的方式。不过,我们早已指出过,选举的观念在古代中国从来不为人所知晓。其实,当1791年的法国宪法在法国革命中期被颁布之时,就有人“以无产阶级是文盲以及选举的作用决定于接受教育和拥有经验的程度为理由来反对普选权”。[725]那么,在公元前500年,孔子并未提出中国的政权应该移交给当时的农民,这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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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这样的建议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空想的和无益的。不过,一个与此相关的更重要的问题是,孔子是否认为,在教育及其相关条件都很理想的情形下,人民群众应该掌握政权。这很难作答。很可能答案是否定性的。但是,让我们先来排列一下与孔子的政治观点相等同的一项表述,也就是把我们已经述说过的孔子的政治思想汇集在一处(这项工作是孔子从未做过的)。那么,孔子显然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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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的适宜目标是全体人民的福利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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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当这个国家由那些最有政治才能的人管理时,此一目标才会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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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官员的管理才能与他们的出身、财富或社会地位并无必然联系,它完全决定于品格和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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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格和知识产生于适宜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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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最有天资的人变成有用的人才,应该广泛普及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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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应该由这样的人进行管理:他们选自全体人口,通过适宜的教育证明他们会造福于大多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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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观点显然与全体人民应该掌权的说法并不相同。但它却是在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显示其是否有能力参与掌权和管理的机会,而一旦证明某人有此能力,他就将不仅被允许而且被鼓励参与政府的管理。这实际上也是一个贵族体制,但不是由出身好、有财富的贵族,而是由有德行、有能力的贵族去管理政府。从民主政治的观点来看,孔子的这个体制有这样的不足之处,即:没有那种使大多数有能力的人不得不被任用的机制,但这是由他所处的历史环境决定了的无法逃避的事实。更重要的一个不足之处是,孔子的体制也提供不了让全体人民影响政府的真正有效的途径。的确,孔子所说的政府应该使人民幸福的原则只给了民众一个含糊的“原则上的”否决权,但是,在那个时代,孔子所做的也只能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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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某些民主的坚定信仰者却害怕我们在“大众”政府的方向上走得太远。正是这种惧怕使伊曼努尔·康德谴责了他所谓的民主政治,并且在同一篇论文中他又宣称:“每个国家的政治体制都应该是共和政体的。”[726]阿兰·哈特斯利在他的《民主政治简史》中说:“让人民参与政府的行政和司法管理是以对人民主权学说的极端解释为基础的。政府机构一定要由它们的实际工作成效来评价,那种认为每个人在地方政府中都有不能取消的分享权(而不考虑其妥当性)的理论产生了不胜任的政府管理和政策缺乏连续性的不良后果。行政和司法机构的公开选举忽视了对有关特殊才能的要求。而对于这种特殊才能,一般民众明显没有资格进行品评。”[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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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当政者则强调说,民主体制并不能取消政府机构中有技术专长者和有实际才能者的工作。林赛论述道:“在一个民主国家里,那些有权力和有专业技能的人既要为社会工作,还要受到既无权力又无知识的普通人的约束。……适当地讲,民主政体并不是由人民进行管理的。”[728]梅里亚姆的评论是:“根本不能消除特殊才能,相反,民主政治可以把最高奖赏授与有才能者,彻底摒弃身无一能者。”[729]阿瑟·霍尔库姆认为,事实上,“现代民主制是一种贵族政治”,在其中,“许多职位,包括最重要的职位,都是根据无关乎财产和名望的专业特长来任命的”。“进一步扩展选贤任能的体系和在总体上较好地完成国家的发展蓝图,就意味着吸引聪慧的和有才能的人进入公共机构,使整个政府系统的权力得到发展。这是真正的贵族政治的本质。”[730]如果孔子真的是在倡导贵族政治,那在一定意义上与上述主张就很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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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的管理形式和机制的重要性从来都不应该被轻视。不过,人类经验也雄辩地证明,它们并不比作为它们的基础并产生出它们的精神和哲学更重要。当然,任何把真理视为恒定的和绝对的实体的哲学都很容易偏向于政治独裁主义的方向,而与此相反的一种信仰却是朝向于政治民主的,这种信仰就是:真理(或者至少是对真理的理解)是在一个不断发展或展开的过程之中,并且所有的人都可以宣布分享对它的创造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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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如果真理是恒定的和绝对的,并且社会中的某些成员可以拥有它,那么,这些拥有者就会认为,强迫没有知识的人与这种真理取得一致是正当的,而且认为,这种强求是对无知者的实实在在的仁慈。但是,如果没有人能绝对地确定真理为何物,并且进而为获得真理的努力寻求一个有张力的和经验积累的进程,那么,每个社会成员就有了参与探求真理的范围,在此范围中,他们以一种协作性的(亦即民主的)努力去决定政治生活应该具有的目的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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