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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45 太炎先生又曰:“古之学者多出王官。世卿用事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农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其欲学者,不得不给事官府,为之胥徒,或乃供洒扫为仆役焉。故《曲礼》云:官学事师。学字本或作御。所谓宦者,谓为其宦寺也(适按此说似未必然。郑注云:宦,仕也。《正义》引《左传》宣二年服虔注云:宦,学也。谓学仕官之事。其说似近是)。所谓御者,谓为其仆御也(适按,原作学,本可通。《正义》谓学习六艺是也。即作御,亦是六艺之一。古者车战之世,射御并重。孔子亦有吾执御矣之言。未必是仆役之贱职也)。……《说文》云:仕,学也。仕何以得训为学?所谓官于大夫,犹今之学习行走耳。是故非仕无学,非学无仕。”(《诸子学略说》)又曰:“不仕则无所受书。”(《订孔》上)适按此言古代书册司于官府,故教育之权柄于王官;非仕无所受书,非吏无所得师。此或实有其事,亦未可知。然此另是一问题。古者学在王官,是一事。诸子之学是否出于王官,又是一事。吾意以为即令此说而信,亦不足证诸子出于王官。盖古代之王官,定无学术可言。《周礼》伪书本不足据(无论如何,《周礼》决绝非周公时之制度)。即以《周礼》所言“十有二教”及“乡三物”观之,皆不足以言学术。徒以古代为学皆以求仕,故智能之士或多萃于官府。此如欧洲中世教会柄世政,才秀之士多为祭司神甫,而书籍亦多聚于寺院。以故,其时求学者,皆以祭司为师。故谓教会为握欧洲中古教育之柄可也。然岂可遂谓近世之学术皆出于教会耶?吾意我国古代,或亦如此。当周室盛时,教育之权或尽操于王官。然其所谓教,必不外乎祀典卜筮之文,礼乐射御之末。其所谓“师儒”,亦如近世“训导”、“教授”之类耳。其视诸子之学术,正如天地之悬绝。诸子之学,不但决不能出于王官,果使能与王官并世,亦定不为所容而必为所焚烧坑杀耳。此如欧洲教会尝操中古教育之权,及文艺复兴之后,私家学术隆起,而教会以其不利于己,乃出其全力以抑阻之。哲人如卜鲁诺(Bruno),乃遭焚杀之惨。其时科学哲学之书多遭焚毁。笛卡儿至自毁其已著未刊之“天地论”。使教会当时竟得行其志,则欧洲今世之学术文化尚有兴起之望耶?是故教会之失败,欧洲学术之大幸也;王官之废绝,保氏之失守,先秦学术之大幸也。而世之学者乃更拘守刘歆之谬说,谓诸子之学皆出于王官,亦大昧于学术隆替之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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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47 太炎先生《国故论衡》之论诸子学,其精辟远过其《诸子学略说》矣,然终不废九流出于王官之说(其说又散见他书,如《孝经用夏法说》,《订孔》上诸篇)。其言曰:“是故九流皆出王官。及其发舒,王官所不能与。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义,是以滋长。”(《原学》)此亦无征验之言。其言“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义”,大足贻误后学。夫义之未宣,更何要之能守?学术之兴,由简而繁,由易而赜,其简其易,皆属草创不完之际,非谓其要义已尽具于是也。吾意以为诸子自老聃、孔丘至于韩非,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皆应时而生,与王官无涉。诸家既群起,乃交相为影响,虽明相攻击,而冥冥之中已受所攻击者之熏化。是故孔子攻“报怨以德”之言,而其言无为之治则老聃之影响也。墨子非儒,而其言曰:“义者,正也。必从上之正下,无从下之正上。”则同于“政者正也”之说矣。又言必称尧、舜古圣王,则亦儒家之流毒也。孟子非墨家功利之说,而其言政无一非功利之事。又非兼爱,而盛称禹、稷之行,与不忍人之政,则亦庄生所谓“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者耳。荀子非墨,而其论正名,实大受墨者之影响。诸如此类,不可悉数。其间交互影响之迹,宛然可寻,而皆与王官无涉也。故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其一家之兴,无非应时而起。及时变事异,则向之应世之学,翻成无用之文,于是后起之哲人乃张新帜而起。新者已兴而旧者未踣,其是非攻难之力往往亦能使旧者更新。儒家之有孟、荀,墨家之有“别墨”(别墨之名,始见《庄子·天下》篇),其造诣远过孔、墨之旧矣。有时一家之言,蔽于一曲,坐使妙理晦塞,而其间接之影响,乃更成新学之新基。如庄周之言天地万物进化之理,本为绝世妙论,惜其“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卿之语),遂沦为任天安命达观之说(此说流毒中国最深。《庄子》书中如《大宗师》诸篇,皆极有弊)。然荀卿、韩非受其进化论,而救之以人治胜天之说,遂变出世主义而为救时主义,变乘化待尽之说而为戡天之论,变“法先王”之儒家而为“法后王”之儒家、法家。学术之发生兴替,其道固非一端也。明于先秦渚子兴废沿革之迹,乃可以寻知诸家学说意旨所在。知其命意所指,然后可与论其得失之理也。若谓九流皆出于王官,则成周小吏之圣知,定远过于孔丘、墨翟,此与谓素王作《春秋》为汉朝立法者,其信古之陋何以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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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49 民国六年四月草于赫贞江上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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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54 中国哲学史 [:1702183037]
1702187155 中国哲学史 二、《墨子·小取》篇新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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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57 序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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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59 (一)这是我的《墨辩新诂》的最后一篇。全书共分四篇,第一篇释《经上》、《经说上》,第二篇释《经下》、《经说下》,第三篇释《大取》篇,第四篇就是这一篇。这一篇先写定了,现在先发表出来,请当代治墨学的学者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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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61 (二)本书原稿是两年前在美国做的。今年大加删改,但因为时间不够,故不能把全篇都改成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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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63 (三)全篇共分九节,现在逐节分写。本文逐字隔开,注解用五号字,注之注用六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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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65 (四)每节的训诂解释,皆是先举前人的话,次评其是非得失,然后加上我自己的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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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67 中华民国八年三月 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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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69 小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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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71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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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73 此第一节,总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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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75 此一节当作一长句读。孙诒让以焉字属下读,是也。焉作乃字解,说详王念孙《读书杂志》七之一,页一,及余编上,页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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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77 辩即今人所谓推论,乃是分别是非真伪之方法。《经上》云:“辩,争佊也。辩胜,当也。”《经说上》云:“辩,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是争佊也。是不俱当。不俱当,必或不当。不当若犬。”《经说下》云:“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参看我的《墨家哲学》,页四十七;或《中国哲学史》上卷第八篇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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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79 此节先言辩之用有六:明是非,审治乱,明同异,察名实,处利害,决嫌疑,是也。欲应此六用,乃“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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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82 《说文》:“摹,规也。”《汉书·扬雄传》音义引《字林》:“摹,广求也。”又《太玄·玄图》篇注:“摹者,索而得之。”又《太玄·法》篇注:“摹,索取也。”《广雅·释诂》:“略,求也。”又《方言》二:“略,求也。就室曰,于道曰略”。据以上诸书,是摹略有探讨搜求之义。王念孙以为“无虑”之转,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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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84 俞樾曰:“然字无义,疑当作状。状误为肰,因误为然。”俞说非也,然字不误。《经下》云:“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说在病。”《说》曰:“物或伤之,然也。见之,智也。告之,使智也。”此然字之义。然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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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86 “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二分句是推论之大法。谓搜讨万物之现象,而以言辞表示之,以便比较参观而求知其间交互之关系。例如“牛有角,马无角”,皆所谓群言之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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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88 “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三分句论推论之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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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90 《经说上》云:“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一切事物皆是实,实之称谓为名。《公孙龙子》:“夫名,实谓也,”是也。《经上》云:“举,拟实也。”孙云:“说文,拟,度也。谓量度其实而言之。”《经说》说举字云:“举,告以文名举彼实也。”文名即是文字,古曰名,今曰字。名之为用,所以拟度一物之物德,被以文字,使可举以相告。若无名则必须指此物而后知为此,指彼物而后知为彼,不惟不胜其烦,其用亦易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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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187193 辞即今人所谓“判断”(Judgement)。辭从辛,有决狱理辜之义,正合判断本义。判断之表示为“命辞”(Proposition),或称“命题”,或称“词”。作“词”者甚不当,段玉裁曰,“积词而成辞”,是也。凡名皆词也。英文谓之Terms。合异实之名以表一意乃谓之辞,故曰:“以辞抒意。”《荀子·正名》篇曰:“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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