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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1500年左右的欧洲和欧洲哲学舞台上的帷幕并非骤然拉开。我们所勾画的那些改变是逐渐、慢慢地发生的,从中世纪晚期经由文艺复兴直到18、19世纪。比如,人文主义常常被认为是现代主义的标志,而且站在基督教的对立面,但是,人文主义在12世纪形成于基督教思想内部,并形成一条延续到18世纪的发展路线(即使并非总是那么顺畅)。决定性的现代哲学家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也沉浸在中世纪(经院)哲学之中,而最具先锋性的存在主义者索伦·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也坚持认为他真正想要的是“回到路德所逃离的修道院”。实际上,基督教的形象和隐喻在现代科学世界也都仍然非常盛行,这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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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们所指出的,现代哲学与古希腊哲学非常类似,都始于科学的兴起,但是我们发现,希腊哲学的成功绝非只是基于科学的兴起,当然,这也不是说在文艺复兴之前的一千年没有科学思想。的确,科学一直都是次要的,是神学的附庸,所有关于自然的理论都需要在宗教法庭前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在16世纪,哥白尼让许多人相信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但是一个世纪之后,伽利略仍因宣扬这个学说而受到教会审查。从15世纪到18世纪,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对抗是常见的现象。然而,这种对抗只发生在世界的某个部分,从英格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到德国和南意大利。而同时期的印度、非洲和中国没有出现科学的繁荣,东欧(尽管哥白尼是波兰人)和伟大的中美洲文明也没有出现科学的繁荣。中东和中国已经显示出它们在科学和技术方面的超凡实力。随着伊斯兰教的兴盛,生产力迅速发展,阿拉伯人在此期间也取得了科学技术的大发展,因此,阿拉伯世界被视为当时学术和创新的中心。但是,在当今的这些社会,“现代性”则意味着“西方的入侵”,是对他们传统文化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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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20世纪那些推崇科学的哲学家如何欢欣鼓舞和洋洋自得,我们都不应过分强调现代科学在现代哲学史上的胜利。不可否认,15至18世纪之间的科学取得极大进步,这对于早期现代哲学家——比如培根、霍布斯和笛卡尔——而言有很大启发。但是,除了科学,这个世界还发生了许多其他事情,很多因素也影响着哲学的发展。它们并非全都明显具有哲学特性。例如,货币的广泛使用鼓励了投机(不只是哲学投机)行为的产生,并导致重商主义的扩张、大城市的发展和新社会哲学的需要。恐惧和憎恨也是哲学活动的有力动机。16、17世纪除了是亚里士多德以来科学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代,也是历史上最血腥最残酷的时期,即使在几乎延续了上千年的宗教战争之后,也是如此。或许,最糟糕的时期是所谓的三十年战争,它从1618年持续到1648年,伤亡人数堪比14世纪的黑死病造成的灾难。无论我们期望现代哲学是什么或做什么,也无论它与科学的关系是什么,它首先必须对世界的恐怖状态以及永无止境的宗教争端、偏执和骚乱有所回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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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什么是现代哲学?什么是现代主义?我们可以概括它的某些基本特征。不过,我们得承认,即使把范围限制在欧洲地区,也还有许多例外和变种,而且会被人指责为头脑简单并引起争议。科学确实与现代性有关,但它更多的是作为现代性的结果而不是基础或原因。科学仅仅是对客观性进行重新强调的表现。由于充满希望和信心,文艺复兴晚期的哲学家开始相信,真正的知识是可以认识的,不仅本身有价值,而且可以用作政治工具。“知识就是力量”,弗朗西斯·培根这样宣称,而博学多闻的现代主义者对此非常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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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其悖谬的是,这种客观性的来源竟然存在于人的主观性。因此,现代的基础包含明显的矛盾:我们通过“内省”认识“外部”世界。不过,我们也不难看出这种对主观性和客观性两方面都强调的优点。新哲学家通过坚持主观性,可以忽视或无视教会的既有权威和神定的政治领袖。这种对主观性的重新强调,也为引人注目的平等主义开辟了道路: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确定真理。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用理性和经验的正确方法所确定的真理,不仅对于我们自身是真的,对于世界也是真的,而且这种真是客观的真,甚至是绝对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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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哲学诞生于以下悖论,出自主观性的客观性、知识的傲慢伴随着对先哲的批判性反省。这既与对远东旧世界的征服有关,也与对“新世界”的“发现”和殖民有关。毫无疑问,受到称颂的主观性显然是欧洲人的主观性。然而,它所宣称的客观性却是全球性的。因此,现代哲学的故事讲述的不只是科学的兴起、理性的神化,以及知识的成功追求。它也是权力和政治的故事。从三十年战争的血腥暴力到尼采和后现代主义者的纯粹语言暴力,可以讲成史诗故事,尽管有传统的现代哲学史家的巧妙掩饰,但这完全不是美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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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比如,17世纪的社会哲学家格劳秀斯在他的论战争法的论文《战争与和平法》(De Jure Belli)的开头抱怨道:“我发现,整个基督教世界缺乏对战争的限制,每个民族都会引以为耻……就像为了与自然法一致,公然放纵一切罪行的发生。”引自 Robert L. Holmes, On War and Morality, Princeton, N. J.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 p.153.这里所论观点显然受惠于 Stephen Toulmin,他在其著作中详细地论证了这个观点,见Cosmopolis, New York: Macmillan,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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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哲学简史 蒙田:第一位现代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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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追寻现代哲学的起源,会面临类似于确定古代“第一位哲学家”的学术困境(但并不因此而无足轻重)。这不只是纯粹的年代学问题,只要查看日期、看看谁最先拥有某些观念,我们就可以确定年代。真正的问题是,这些观念是什么?如何提出?在何种背景或场合提出?古巴比伦占星家比古希腊人早好几个世纪,他们算是哲学家吗?赫西俄德和荷马比泰勒斯早好几个世纪,他们算哲学家吗?古希腊的科学家应该算作最早的哲学家吗?现代哲学更是如此,人们可以争论某个人物对开启现代哲学的功绩。(当然,我们的便利在于可以获得他们的著作。)我们应把马丁·路德视作第一人吗?算了吧,他甚至极少被视作候选人。哥伦布呢?(根本不可能。)哥白尼或伽利略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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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哲学在最早的古希腊哲学家那里很难区分,但近代则没有这种困难。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顿是科学家,不是哲学家(尽管牛顿花了大半生精力在撰写神学作品)。霍布斯和培根无疑是哲学家,不过历史学家倾向认为最好应把他们归在文艺复兴时期,而不是现代。不过,他们的同时代人,勒内·笛卡尔(1596—1650),几乎得到普遍认可。几乎每个人都倾向同意,笛卡尔是“现代哲学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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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原因值得探究。回过头来看,他提出了恰当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每个被称作哲学家(以及后来的哲学教授)务必回答的问题。笛卡尔很明显主张同时转向主观性和运用逻辑方法(即“数学方法”),这种方法能为通向客观性做论证。从此之后,几乎每个哲学家都采用这种方法,至少运用过这种方法。他作为哲学家,大量时间都用于沉思他自己的方法、设计理性的法则,怀疑最明显之物并对之进行证明。犬儒派可能会说,怀疑最明显之物,然后对之进行证明(或否证),这种狡猾的唯我论几乎是每个伟大哲学家的最热衷的消遣。实际上,当我们在对科学主导的现代哲学进行回顾性研究,笛卡尔的形象极为显耀,以至现代哲学的原初关注和原初动机都受到遮蔽。①因此,冒着令人反感的危险,我们稍后再对这位伟大的哲学方法论者进行论述,而是把注意力转向比他更早的人物——米歇尔·德·蒙田(1533—1592),他常常被哲学史家完全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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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不是科学家和数学家,而是道德家。他撰写“随笔”,而非方法论论文。他沉思的是人的愚行,而非他们的知识。正如他的荷兰人前辈伊拉斯谟,蒙田怀疑人类是否能够发现真理;即使碰巧发现真理,蒙田也怀疑人类是否能够认识它;人类似乎没有能力理解正义,此外,更重要的是,人类没有能力行正义。他是古代怀疑论者的继承人,既怀疑理性,也不相信感官。他强调自然观念,认为它深深内在于我们之中,并构成人的品格,这也是古代人赞同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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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和一般的教育,目的在于照亮和启发我们自己的自然本性。蒙田发现,经院哲学的理智训练毫无意义,而且有可能损害品格。不过,神启确实值得接受,而且它也是沟通上帝与我们无辜的动物本性之间的桥梁。人类社会,尤其是哲学,虚荣在其中极为盛行。(让-雅克·卢梭无疑会被蒙田深深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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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在1580年的全欧旅行确证了他自己的看法,即不同地方的人类习俗和观念极为不同;它们的变化可能与环境和时代“相关”。他的旅行尽管限于瑞士、德国和意大利,但是这次对“人性”的有限接触,足以让他得出上述观点。因此,蒙田与笛卡尔完全不同,笛卡尔只寻求绝对、不变的真理,它们不会也不能因地区或时代不同而有所不同。蒙田着迷的却是人类之间的差异以及人类行为和信念的偶然性(有时也会因此感到震惊)。易言之,笛卡尔追寻必然、永恒、非人性。人们可以很容易描绘可怜的蒙田,他与笛卡尔之间的区别,就像普罗泰戈拉与机智的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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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是一位悲观主义者,但生活的哲学世界却在不顾一切地保持乐观,这个世界承诺科学和数学,揭示绝对真理。或许知识就是力量,但是正如苏格拉底所表明的,承认自己无知才可以说是智慧。拒绝承认绝对知识,或许显得谦卑,但能够导向另一种德性,它在动荡的时代尤为重要。这种德性就是宽容。整个现代都非常缺乏宽容,不过,世界主义者的看法恰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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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追求的是发展出生活哲学的古代艺术。不幸的是,这不是当时哲学的精神方向。这位在法国文化史上极为重要的文学天才,被弃置一旁,未能进入英语世界的哲学史。(人们可以推测,当今的文学批评者对哲学尤其是笛卡尔主义的毁灭性抨击,完全可以理解为对这种无视蒙田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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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现代概念的标准典型例子出自哲学家安东尼·傅卢(Antony Flew):“哲学史分期向来且不可避免是人为的。不过,最少任意性的区分是,现代哲学作为古代哲学和中世纪哲学的对立面,始于笛卡尔(1596—1650);更确切地说,始于1637年《谈谈方法》(Discourse on the Method)的出版。这个简洁、卓越的宣言在所有方面都预示了即将来临之物。”见An Introduction to Western Philosophy,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1971, p.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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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哲学简史 笛卡尔和新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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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公认的现代西方哲学的开创者,是从经院哲学的耶稣会传统中走出来的哲学家,也是颇有成就的科学家和数学家。笛卡尔哲学的基本主题规定了哲学的大部分内容。这些主题包括对数学和几何学的运用、对方法论的强调、哲学与科学的联系、对“常识”的怀疑、对理智谦卑的主张(“怀疑的方法”)、对确定性的寻求,以及他对通过数学和几何学证明可以发现确定性的信心。当然,笛卡尔是杰出的数学家,也正是他,把数学和几何学现实地相互结合,形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解析几何,这才使物理学中的巨大进步成为可能。不过,人们完全可以质疑他对把数学运用于哲学的信仰,以及他为接下来的几个世纪所确立的狭隘的哲学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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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理解笛卡尔哲学,我们有必要先弄清他三个方面的写作背景。第一,他受过宗教教育,当时的天主教会仍处于权威地位。因此,笛卡尔无论具有怎样的革命性,他进行的革命也是在宗教权威的氛围中展开的。第二,“新科学”的兴起。笛卡尔还是小孩时,就已听说伽利略用最新的工具望远镜发现了木星的卫星。这个发现很自然引发出各种问题,比如知识的性质、现象的可靠性、我们未知世界的程度,以及我们用以检验和扩展知识的方法。这种新科学既提出了关于理性相对感官的可靠性的老问题,也引发出新的激动人心的问题,比如我们的认识能达到何种程度。尽管我们在这里不关心笛卡尔对科学的贡献,但新科学(及其与宗教权威的潜在冲突)产生的激情,也必须被视为笛卡尔进行沉思的框架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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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所处的第三个方面的背景,常常为人所忽视。尽管他的著作表面上以冷静的口吻谈论方法论问题,但他深受欧洲正在发生的宗教骚乱影响。针对这个现实,蒙田提倡宽容。而笛卡尔则提倡理性。平和有力的理性证明,成为正在撕裂国家的战争、血腥的宗教争端提供了受人欢迎的替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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