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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研究》（出版于 1953 年，许多分析哲学家认为它是 20 世纪最重要的哲学著作之一）中，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对私人语言——只有言说者自己能懂的语言——的可能性做了一系列概览式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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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认为词语的意义并非内在于心灵，而在于它们的实际使用；而词语的使用是受规则约束的。这些规则不是属于私人的规则，因此别人可以检验我对于词语的使用是否正确。我们不拥有私人语言，而且不可能拥有；因为在这样的“语言”中，词语运用的正确性无法在公共领域中得到确证。在“私人语言”中，“词语”只不过是被人随意使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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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洛克式的经验主义及其衍生物如现象主义，看起来预设了这样的前提：我们都在说着私人语言，其中的词语指称的是头脑中的观念。维特根斯坦的讨论显示出这样的论点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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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主义（foundationalism）主张，信念要成其为知识，就必须在逻辑上源于不可纠正的命题（就是说，只要你相信这命题是真的，它就不可能错）。让我们再拿硬币作例子。在来自经验主义传统的基础主义者看来，只有当那些描述我当前感觉材料的命题可以确切无疑地推出我面前是一枚硬币时，我才算知道我面前是一枚硬币——因为只有描述感觉材料的命题才是不可纠正的。但是，反基础主义者们会这样反驳：为什么不能说，我对于面前有一枚硬币的信念自动地成其为知识，只要没有明确的特定理由认为这信念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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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认识论的研究者们对知识是否需要基础的问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对讨论可能会有的结果进行预测还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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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有许多抨击基础主义立场的人开始认同所谓的自然化的认识论（naturalized epistemology）。这个观点认为，传统认识论应当让位于心理学研究，研究的是信念的获取和修正过程中所包含的实际心理学进程。这一观点——其最强形态是，认识论应当完全被心理学取代——至今仍颇受争议。无论如何，近来有许多认识论方面的文献体现了对心理学发展状况的浓厚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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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力量（第9版） [:1702204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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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表象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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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20 世纪上半叶，有许多哲学家（至少在分析哲学传统中）都认定自然科学给予我们（或最终能给予我们）关于真实世界的正确描述。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自然科学——以及科学渗透于其中的那些日常信念——都是真实的形而上学。在他们看来，哲学的任务就是对科学知识进行认识论上的确证。而这么做的具体方式，就是把科学的命题——关于物理对象及它们的原子构成的命题——“还原”为关于感觉材料的命题，也就是用叙述感官经验的语言来对科学命题进行分析。然而我们已经看到了，哲学家们最终开始怀疑，如此完美的还原工作究竟是否可行，即便仅仅是在原则上？有许多人开始质疑：知识真的需要基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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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文所说，在认识论中，基础主义以外的一条主要的认识论路向就是自然化的认识论，就是对知识的获取过程中所包含的各种进程进行科学研究。在形而上学领域，现象主义认为物理对象是由感觉材料构造而成的；而在 20 世纪后半叶，不同于这一理论的观点正在被广泛接受。这一不同于现象主义的理论认为，物理对象都是理论预设（theoretical posits），我们假设这些实体存在，为的是对感官经验做出解释。这种把物理对象视为预设实体的非还原主义观点和自然化的认识论一样，都和蒯因的工作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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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常识和科学的观点来看，物理对象是独立于知觉和认知意识的；“独立于”的意思是说，无论意识如何看待它们，它们总归是如其所是地存在着。认为真实世界由独立于人的对象构成，这样的观点就是实在论（realism）。从实在论的观点看，有以下两种认识论上的可能性：（1）我们能够知道这个独立于人的真实世界；（2）我们无法知道它，因为真正的真实可能和我们所认为的真实全然不同。第二种观点就是怀疑论，现象主义被认为是对怀疑论的一个回答。但是，即便现象主义是对的，它也只有在摒弃实在论的前提下才能反驳怀疑论；也就是说，它必须认为对象并非独立于意识——至少并非独立于我们的感觉材料——这样才能反驳怀疑论。蒯因把对象视为理论预设的观点则可以和实在论兼容；而且，它和怀疑论也能兼容，因为怀疑论者可以说，理论预设并非实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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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对象要么存在于意识之外，要么是某种形式的意识构造物；也就是说，要么实在论是正确的，要么某种形式的唯心主义是正确的。不过，近来有些哲学家在考虑另外一条可能的路径。要理解这第三条路径，我们先得明白实在论的概念根基处有何内容。实在论的基础是这样一个观点：当意识在对外在世界做正确的思考时，世界的确切形象就位于意识之中。换句话说就是，真实的信念是对真实世界的确切描绘或表象：使信念成其为真实的，是它们所“符合”或“反映”或“叙述”或“描绘”的事实状态。这一观点——把对于世界的信念视为世界的表象（真实的信念是正确的表象，错误的信念就是不正确的表象）——就是所谓的表象主义（representationalism）。从表象主义的观点看，只有真实的信念才称得上知识；而只有当信念是它所涉及的事实状态的正确表象的时候，它才是真实的。表象主义是罗素哲学的基础，而前面一栏中提到的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就是表象主义的伟大杰作（magnus op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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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表象主义的整个前提是可以被质疑的，而这正是几位当代分析哲学家所做的事情，其中最著名的就有理查德·罗蒂，我们在前文中讨论过。反表象主义（antirepresentationalism）有多种形式，其根本特征在于，否认意识、语言含有或构成真实世界的表象。根据表象主义者的那个“旧”世界图景，一方面是意识及其信念，另一方面是世界或“真实”；倘若我们的信念如其所是地表现真实世界——也就是说，表现那不依赖于任何视角或观点的“世界自身”——那么这些信念就是真实的。反表象主义者则认为，这样的图景根本不可理解。在他们看来，“信念是真实世界的表象”这一观念没有任何实质内容（“错误的信念未能表象真实世界”这样的观念也同样无内容）；而且“世界之如其所是”——不依赖于任何视角或观点的世界本身——这种说法也毫无意义。反表象主义者的观点是，真理并不在于信念与意识之外的“实际”事实状态的符合，不在于前者对后者的确切表象。他们认为，当我们把一个信念描述为真时，我们的意思仅仅是，这个信念在我们的理性标准内得到了确证。我们也会说某些信念“绝对是真的”，这话的意思是，在我们的标准下，接受这个信念是如此合理，以至于我们目前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更进一步的确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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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样的真理观似乎可以推出，不一致的甚至明显互相矛盾的信念可能同时为真——只要它们在各自的理性标准内得到完全的确证。或许你会认为，尽管两个互相对立的信念可以都被认为是真的，但它们不可能全都是真的。但是你之所以这么想，或许就是因为你是个表象主义者，在你看来真理就在于信念确切地表象真实世界——如其所是的、独立于任何人类视角及社会视角的世界。反表象主义者却不理解——或声称不理解——所谓信念确切地、“如其所是”地表象世界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说，没有人能跃出自己的视角，而所谓“如其所是的、独立于任何视角或观点”的世界只不过是人类生造的虚妄之物。经过蒯因、希拉里·普特南等当代美国分析哲学家的工作，反表象主义这个主题进入了分析哲学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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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力量（第9版） [:1702204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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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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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应该讨论一下维特根斯坦。许多人认为维特根斯坦是 20 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他的哲学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分别都对他的同时代人有着深远影响，而第二阶段——《哲学研究》（1953）中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拒斥了第一阶段表述于《逻辑哲学论》（1921）中的核心思想。这种现象在哲学史上很独特，不过倒也不是唯一的；也有别的哲学家曾拒斥自己早年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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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两部作品中，维特根斯坦都涉及了语言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逻辑哲学论》所主张的是一种单一的、本质性的关系；而《哲学研究》则否定了这一设想。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主张语言的功能就是描述世界；他首先要搞清楚的是，语言、思想是如何同真实世界挂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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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语言是如何同世界挂钩的呢？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认为命题（或思想）是它所叙述的事实的图像。它之所以能成为事实的图像，是因为它与事实分享着共同的逻辑形式；哲学分析能够展示这一形式。维特根斯坦主张，所有真正的命题都可以被还原为逻辑上最基本的命题，而这些基本命题由指称基本对象的名称构成。一串名称的组合（即一个命题）就是世界上一系列对象组合（即一个事实）的图像。《逻辑哲学论》花费了很大一部分篇幅来解释这一意义的图像理论，并指出它在哲学诸种论题领域中的理论后果。最终的产物就是前文中所说的逻辑原子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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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哲学研究》当中，维特根斯坦完全抛弃了意义的图像理论，也抛弃了《逻辑哲学论》所包含的基本预设：语言具有某种普遍性的功能。他在《哲学研究》中指出，图像有何意义，归根结底取决于图像是如何被使用的——同样的一幅画，它的意义可以是一个男人拿着把吉他，可以是教人如何拿吉他，可以是表现吉他的外形，也可以是表现比尔·琼斯手指的外形，如此等等。类似地，句子的意义取决于它在相应的语境或语言游戏（language game）中是如何被使用的。此外，后期的维特根斯坦还说，语言的使用是千差万别的，它们没有普遍的共同点；也根本不存在所有命题都能还原到它的那样一种理想的基本命题。总而言之，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中，早期的工作几乎被全盘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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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说，当哲学家忽视语言在其中被运用的“游戏”时，他们就让语言进入了“休假”；这时哲学家们就是在用某些预先形成的理想化观念来理解语言的“本质”，试图把千差万别的语言归入齐一的属性——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不必要的混淆，而所谓的哲学问题就是这样形成的。从这个观点来看，整个哲学史就是一系列的混淆，混淆的原因就是让语言进入了“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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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维特根斯坦认为，像“狗在冲浪板上”这样的命题是事实的图像，正如这张照片是事实的图像。后来他否定了这个“意义的图像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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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语言进入休假，这会导致怎样的古怪结果？或许，维特根斯坦的早期著作《逻辑哲学论》的末尾所包含的悖论就是最好的实例。在这部作品中，维特根斯坦被某种关于语言如何与世界相联系的理论迷住了，而他关于这一问题所做的讨论是用语言来表达的。这就让维特根斯坦陷于悖论般的境地：他在用语言来表述语言如何表述世界。维特根斯坦的结论是，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做到的——尽管他自己做了这样的事。他说，语言能够被用来表述世界，但我们不能用语言来表述语言如何表述世界。“在语言中显示自身的东西，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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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维特根斯坦用一个赤裸裸的悖论总结《逻辑哲学论》——“我的命题应当是以如下方式来起阐明作用的，”他这样写道，“任何理解我的人，当他用这些命题为梯级而超越了它们时，就会终于认识到它们是无意义的（可以说，在登上高处之后他必须把梯子扔掉）。”后期的维特根斯坦正是这样把《逻辑哲学论》完全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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