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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50 他决定完成耶鲁的学业,拿到学位。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在死去之前从学校毕业。然后,他就在大学四年级的第二个学期选修了我的死亡课程。(得知有一个像他那样处境的人决定修这门死亡课,我感到很羞愧,而我每次起床去上课,周复一周地大谈没有灵魂,没有来生,我们都将死去是一件好事……)他就在那里,一直到放春假,都来上我的课。放春假的时候,他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医生告诉他不能再去学校了,他必须回家。事实上,医生告诉他可以回家等死了。他回家之后,病情急剧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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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52 在那个学期给他上过课的多位老师都要面对学校行政部门提出的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基于那个学期里他所完成的课程,我们打算给他整个学期打一个什么样的分数呢?当然,他能否毕业取决于他通过或没通过哪些课程。结果是,他做得非常好。非常值得赞扬的是,耶鲁派了一位行政人员到他的病榻前,在他临终前授予了他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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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54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感人故事。我不知道我们中有多少人会认定,当只剩下几年生命的时候,我们最想做的事是在大学里度过这些时光。不过,你想去做的事会是什么呢?你会选择什么呢?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知道你还有多少生命,会让你接纳新的选择,从而以最有意义的方式过完一生吗?还是说,它会变成一种负担呢?当想到通常情况下我们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时,我们必须面对这类问题。它会增加死亡的坏处,还是会减少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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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56 除了必然性、差异性和不可预测性之外,死亡还有另一种特性。关于死亡的这个真相,我喜欢称它为无所不在(ubiquitous)。我不仅仅是指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正在死去,更多的是指我们自己可能在任何时候死去。你永远都无法摆脱你现在就会死的可能性。即使我们已经知道了死亡具有不可预测性,但也未必意识到死亡会以这种方式无处不在。我想说的是:即使在你认为自己绝对安全的时候,你也有可能会死于中风,或者死于心脏病突发。即使是一个年轻力壮的人,也可能会死于动脉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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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58 或者,用一个我最喜欢的例子来说明。你可能正坐在客厅里,突然一架飞机撞进了你的房子,把你杀死了。我们偶尔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的报道:你以为自己很安全,正在看电视重播;下一分钟,你已经死了。这就超出了不可预测性的范畴。你不知道你何时会死这个事实,还不足以推出你可能在任何时刻死去这个结论。但事实上,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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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60 还有另外一个例子,也深得我心。某一次我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有一辆车连看都没看就变换车道,开到我所在的车道上来,直接撞上了我的车,导致我的车方向失控,转着圈穿过三个车道。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头脑极为清醒地想着:“我要死了。”幸运的是,我没死。我离开了事故现场,我的车损也微乎其微。但是,事情也可能会像我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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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62 死亡——死亡的可能性——是无所不在的,它普遍存在。所以我们需要问问自己,这让事情变得更糟了吗?在我看来,这给人感觉当然是死亡的又一个坏处。如果能够喘口气不去想死亡的事,当然是很好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些地方,比如一些度假胜地,只要你在那里,你就不会死。能够去这样一个地方待那么一小会儿,自思自忖道,“现在我不用去担心它了,这个念头甚至都不会闪过我的大脑”,这样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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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64 当然,如果有这样的死亡免疫(death-free)地区,一定会人满为患。所以,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个例子。想象一下,存在死亡免疫时间段,而不是死亡免疫地区。假设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会在中午12点到下午1点之间死去,这段时间里你就可以把死亡抛到脑后去。那样会不会很美好?诚然,在1点整的时候,你将重拾那个思想包袱。但是,如果每天能有这么一段时间,死亡不过是一种遥远的可能,那不是很美好吗?或者,假设存在一些特定的死亡免疫活动。也许读哲学就是一种,只要你在读哲学,你就不会死;或者是祈祷,只要你在祈祷,你就不会死。那样不是很美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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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66 或者,不妨把整个事情反过来看。假设大多数时间和大多数活动都是死亡免疫的,但一些特定的活动有导致死亡的可能性。所以,除非你从事这些活动,否则你就不会死。你可以永远活着,但不会被迫活到永远,从这个意义来说,你有可能永生。有一些活动,比如对着你的头开枪,可以结束你的生命。所以,即使永生是一件坏事,你还是有办法终结它。不过,除了这些保致死的活动之外,设想一下还有其他的活动,这些活动仅仅具有导致死亡的风险证(也就是说,它们具有的风险水平和它们在现实世界中的风险水平是一样的):当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失去了免于死亡的保证。问问你自己,哪些活动是即使知道它们存在致死的风险,但你仍然愿意去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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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68 有什么事情重要到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呢?你也许喜欢艺术。你准备去欣赏一幅杰作,得知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可能会死,但是不去的话就没事,那么艺术有没有重要到你在知晓这件事的情况下,还是决定去呢?性爱有没有美妙到你愿意在做爱的时候冒着死亡的风险呢?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活动是如此重要,即使你知道从事这些活动有所谓的招致死亡的风险,不去做就没风险,但你还是愿意去做。那么,从中就可以发现,什么是我们认为最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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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70 我以这种方式提问,就在假定有些事情是你会不顾死亡风险去做的。我想,这里还有一个进一步的问题:有没有这样一些事,人们认为它值得去做,恰恰是因为它们包含了致死的几率呢?诚然,这个新的观点听起来相当怪诞。至少,抛开“我们已经活了10万年,对生活所能给予的一切已经感到厌倦”这个可能性的话,这个新观点听起来很是离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生活还能够给予我们更多的时候,我们却可能正因为某样活动有可能致死而去那么做。然而,在我看来,的确存在这样的活动——即使不是很多,至少还是有一些——人们正是因为它们有死亡的几率才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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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72 让我来举一个例子,你们肯定会吃惊。你们知道有些人会从飞机上跳下去吗?诚然,当他们跳出去的时候,带有那么一小块布,这块布给了他们相当大的存活机会。但这些保险措施有时也会失效,你时不时地会在报纸上读到,有些人的降落伞没有打开,然后他们死了。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驱使这些人就这么跳下飞机,让自己和死亡之间只隔着几块布呢?我觉得最合理的解释是:正是很有可能致死这个事实,解释了人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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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74 当然,如果你和这些跳伞者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会说:“哦,不是,不是。这是因为景色实在太优美了。”或者一些类似的话。但是,我认为这种说法很难让人信服,因为你只用登上飞机俯视,就可以在飞机里安全地看到那些美景。在我看来,这么做之所以令人兴奋,部分原因必然是这增大了死亡的风险。死亡这种可能性是驱使某些人跳下飞机的部分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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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76 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也许我之前关于“拥有死亡免疫时间段或死亡免疫地区或死亡免疫活动真好”的说法就错了。也许当我说“死亡无处不在,它普遍存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候,也就错了。如果死亡的几率能够带来某种兴奋,那么死亡的无所不在也许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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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78 然而,我倾向于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即使对那些确实被风险吸引去跳伞的人来说,也无法成立。我是这么想的,对于这些人来说,死亡的无所不在更像是一种背景里持续的不被注意的嗡嗡声。对他们来说,有一些死亡风险还不足够,必须是比平常大得多的死亡风险才行。跳下飞机之所以这么吸引人,就是因为它让死亡的风险达到巅值。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即使对那些寻求死亡刺激的人来说,死亡无所不在也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而这恰恰是因为死亡普遍存在。死亡风险的无处不在使它本身没入背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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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80 我还想审视一下死亡的另一个特征,即生而后有死(death follows life)。可以说,这是关于人类境况的基本事实。它不仅是指我们活着,或在某一个时间点不复存在,而是指我们活着并随后死亡,对人类来说,这是事实。我想问的是,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一现实呢?毕竟,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组合,是一种生与死的特定结合。我们需要探寻的不只是生命的整体价值或死亡的整体价值,还有生死作为一个组合的整体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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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82 一种合乎常理的想法是,当我们想要弄清楚一种组合物的价值时,只需要简单地弄清它各个组成部分的价值,然后把这些价值相加即可。相应地,如果想要明白人类境况,即生而后有死的整体价值,我们首先需要算出生命的价值,然后算出死亡的坏处,接着把两者相加即可。换句话说,我们只需要找到这两个组成部分的价值,然后看它们的总和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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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84 当然,就算给定这样的策略,人们还是会对价值的总和意见不一。乐观主义者大概会认为总和是正数。“是的,”他们会说,“死亡是不好,但生命是美好的,美好到可以抵消‘我们将会死去’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坏处。两相权衡后,能够来到这世上还是一件好事。”而悲观主义者大概会坚持说总和是负数。“两相抵消后,”他们会争辩,“死亡的坏处大于生命的美好(如果生命中有任何美好的话)!”温和派可能会认为,答案取决于每个人的具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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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86 但我认为,仅仅计算价值的总和并不够。从整体上评估人类境况,需要做的不只是将生命的美好与死亡的坏处相加。事实上,情况要复杂得多,因为一个组合的整体价值常常不等同于孤立地考虑每个组成部分,再将不同部分的价值相加得到的总和。这种简单地通过“做加法”来得到总体价值的方式并不总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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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88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个观点。我最喜欢的两样食物是比萨和巧克力。我曾跟你们提过我对巧克力的喜爱,但是好像没有说过我也爱吃比萨。现在我有两样喜欢的食物了。比萨——美味!巧克力——美味!现在把这两样美味的食物放在一起,做成一个涂满巧克力的比萨——恶心!对我来说这个东西听起来就很恶心,完全没有食欲。30我希望你们像我一样,觉得这个主意令人作呕。如果将两者分开,单独考虑比萨的价值和巧克力的价值,你可能不会留意到这种恶心感。所以,巧克力比萨的价值,不是仅仅将巧克力的价值和比萨的价值相加就可以得到的。你需要考虑到所谓的“交互作用”(interaction effe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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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90 所以,我们不禁要问,在考虑人类境况,即生而后有死这个事实时,有没有哪些交互作用是我们需要考虑的?想来有两种主要的可能性。如果真的有交互作用的话,那么它们可能是负面的,从而降低了整个组合的价值;或者相反,它们也可能是正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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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92 我先简单介绍一个可能是正面交互作用的例子。考虑到你将会死去这个事实,不言自明,这意味着你的生命将是有限的。生命是一种稀缺资源,它很宝贵。我们可能被这样的观点吸引,因为生命很珍贵,所以它的价值得到了提升。毕竟,如果一样东西脆弱易损或稀有少见,它的价值就会更大,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想法。说不定正是生命珍贵而易逝这个事实,实际上增加了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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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94 科幻作家奥森·斯科特·卡德写过一个短篇故事,大意是说:在宇宙所有形式的生命中,只有地球上的我们终有一死。31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成了宇宙中所有其他生命羡慕的对象。这并不是说永生不吸引人,或者很无聊。永生固然美好,但是宇宙中的其他生命体还是嫉妒我们有限的寿命。因为我们拥有而他们无法拥有的,是对每个人来说都弥足珍贵的事物,我们只能短暂拥有它,唯有倍加珍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意这种观点,但我看到了这种观点的吸引力。如果这种说法是对的,那么我们命定的死亡和我们的生命发生了交互作用,就使得生命更显脆弱、更为短暂,于是变得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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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96 不管是否有人认同第一种正面交互作用的观点,负面的交互作用仍有可能存在着。以下有两种关于负面交互作用的想法,我常认为它们比较有说服力。第一种想法,我命名为“尝一口,就一口”(A Taste Is Just a Taste)。这个想法是从生活中观察而来的。我们存活在世上一段时间,感受到了生活可以提供的所有美好事物,然后就在片刻过后,所有这一切便都从我们手中被夺走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浅尝辄止,这就像雪上加霜。好比说,有人在一个饿汉面前摆了一顿美味的大餐,允许他看有多好看,允许他闻有多香,可能还会给他一小勺尝尝,就为了让他知道这顿大餐有多色香味俱全。然后,所有的东西就被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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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1198 如果有人说,宁可不吃,也不要这样尝了一口之后却不被允许吃下整份大餐,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如果你只专注于品尝的本质的话,也许完全不会注意到这个负面特征。毕竟,品尝一口美味大餐的体验还是正面的。类似地,如果你只注意不能吃到大餐的本质,可能也不会留心到这个负面特征。毕竟,不吃一顿美食只是缺失了一种特定经历。而剥夺是一种相对的坏事,它并不包含任何坏事,它本身也不是一件坏事。在给你品尝一口却又不让你吃完整顿大餐这件事中,如果你想要厘清到底什么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需要把两件事结合起来考虑,这就是一种交互作用。同样地,我们可能会想,人类境况的坏处之一就是,在生命被夺走之前我们已品尝到了它的甜头,但也仅仅是一些甜头而已,无法吃到更多。这是一种可能的负面交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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