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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28 在《格利佛游记》的这一部分,斯威夫特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扮演预言家的角色。他的秉性太爽直,太实证,而且也太热心实在具体而不愿过多地为披上预言的外衣伤神。到了那个时代,整个社会恶贯满盈——也还有许多够他受的事,要容忍英国政治的愚蠢低能,容忍爱尔兰生活的乏味沉闷,照他自己的说法,他被送到那里就像耗子在洞里一样去等死。然而,《格利佛游记》(此书1726年出版)里面的这个插曲,可以看做是后来150年西欧文化史(或者至少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段)的预言。这种预言家的能力是与他的性格相称的,斯威夫特的证言也由于来自他这样一种人就更有分量。如果斯威夫特有任何浪漫主义偏激的和异国的情调,我们就可以把他的预言式的讽刺解释成不幸超前诞生的浪漫气质产生的怪物。但是,斯威夫特是个伟大的散文作家,因为他只写散文而不写任何别的体裁:他的散文也许算得上英国文学中简洁、明快甚至坦诚的散文的最好典范;而斯威夫特其人的气质与他的作品的气质也很相称。他在什么地方都不曾对生活取非理性的态度。他一再弘扬理性的优点,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总是入世的和实践的理性。他对比较抽象的理性运用没有兴趣,就此而言也没有能力:《格利佛游记》里的拉普特飞岛的插曲差不多可以看做是斯威夫特对三一学院主考人的最后报复,那些人曾因他的逻辑学功课学得不够好而给他不及格的分数。拉普特的形象既然出自这样一种散文式的、非浪漫主义的气质,就很可能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有力的预言了。这个预言所代表的人物和运动有时会在首相妻子的绝望窘境中找到他们自己,如果扑进一个酗酒的男仆的怀里是逃离枯燥乏味理性王国惟一方式的话,那他们会随时准备这样做。当一个人在追求酒神戴奥尼修斯式的生活时,我们毕竟不能够总是要求他为高雅趣味捆住手脚,不越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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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30 那么,斯威夫特所预言的人物和运动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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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32 1.浪漫主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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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34 斯威夫特的作品问世后不久,浪漫主义运动的第一批嫩芽就在英国破土而出了;整个来说,它归根到底是逃离拉普特飞岛的一次尝试。然而,无论我们想怎样界定浪漫主义,说它是个人对古典主义普遍法则的抗议也罢,说它是感情对理性的抗议,或者是代表自然对工业社会侵犯的抗议也罢,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这就是它至少是在致力于存在的充实和自然,而这在现代世界却有渐被忘却之虞。浪漫运动并不限于一个国家,而是像一股巨大的突然迸发出来的能量和热情传遍整个欧洲,传到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它在各国的民族表达风格虽然稍有差异,但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内在特征。在其英国代表人物中,布莱克(3)、华兹华斯(4)和柯勒律治(5)这三个诗人的形象值得我们稍事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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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36 布莱克很容易被人看做是个“反抗”工业革命的诗人。车轮、锻炉、熔炉、烟柱、恶魔似的工厂,对这些东西的形象描绘散见于他的诗歌的字里行间。但是,他又是个很有理智气质的诗人,托·斯·艾略特早年写了篇神气十足的文章,使我们当时很多文人误认为布莱克缺乏思想,情况并非如此。布莱克不只批评工业社会本身,而且还批评酿成工业主义的那种特殊的心理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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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38 德谟克利特的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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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40 牛顿的光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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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44 都是红海岸上的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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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48 以色列的帐篷在那儿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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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52 在布莱克看来,工厂和熔炉是恶,因为它们是那意味着人类死亡的抽象和机械心灵的外在表现。罗伯特·格雷夫斯(6)曾经指出,布莱克在他的预言式的书里,正在试图复兴一种古老的诗歌传统,其渊源一直回到前基督教不列颠时期。虽然情况很可能是如此,但是我认为我们不应忽略下面这件事实,这就是布莱克是把这些书称作“预言性”的,而预言则同将来相关;而且,布莱克,作为一个真正的预言家,他所关心的必定是人类可能变成什么这样一类预见。在他的作品里,《天堂和地狱的婚姻》在这里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它在很多方面都执尼采之先鞭,正如它也在许多方面执我们时代的心理学家荣格之先鞭一样。他有句格言:“赶着你的犁在尸骨上耕耘”,一个一味品味古代英国“苍绿宜人田园”的人,是决然写不出来的。布莱克认为,如果人类使他的地狱同他的天堂结婚,使他的恶同他的善结婚,他就将变成一个地球上前所未有的生物。尼采悖论式地表达了同样的洞见:“人类必须变得更善些和更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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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54 说到布莱克,这一点在这里从一开始就值得强调,因为浪漫主义的确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复兴或回到过去时代的迹象,回到哥特时代或荷马时代的希腊,或回到任何一个富有魅力、可望超出现代俗气的过去时代;如果单就某些方面看,这样来定义这个运动也是未尝不可的。但是,从根本上看,尽管浪漫主义者有时也不自觉,把他们向前推的,却是对将来的展望,对人类可能性的展望,而不是对过去的回顾,是人类可能变成什么的景象,而不是他现实地是什么或他曾经是什么的景象。这样,传统在浪漫主义作家们之间就获得了生命力,使这位诗人成为一个真正的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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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56 华兹华斯是个极受人尊重的人物(我们几乎可以把他看成一个脚穿高筒靴的慈祥宽厚的英国牧师),这有助于我们避免错误:从寻求异国情调中,从寻求情节渲染、耸人听闻、浓厚传奇中来把握浪漫主义运动的内在意义。除德国诗人荷尔德林(7)外,华兹华斯很可能是浪漫主义运动中最富于哲理性的诗人;不无遗憾的是,英国哲学家中竟没有一个对他的诗作过像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作过的那样一类评论。怀特海,他自己的哲学大大受惠于华兹华斯对自然的感受,对他的作品偶尔也道出少许精彩的“旁白”,但也不过如此而已。华兹华斯之为一个哲理诗人,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一点柏拉图主义,也知道一点德国先验论,那是他从柯勒律治那里捡来的,随后又把这些星星点点的哲学格言式地写进他的最有名的诗篇中。他的最后的哲学深度,也不在于他相当精当地批评了理智,说它割断了我们对大自然的直接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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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58 我们爱管闲事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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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60 把万物的美好形式弄成奇形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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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64 我们进行……剖析而犯了谋杀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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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68 华兹华斯最富哲理的地方,不在于他言简意赅或爱写格言诗,也不在于他引申出某条明确的教训。一种更深邃的哲理存在于他的某些诗歌里,在这些诗歌里,他能够以近乎奇迹般的手法把人放进大自然里,去显示他的存在是一种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因此,他的名诗《决断与自主》一开头就是下列壮丽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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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70 彻夜狂风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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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72 大雨滂沱,水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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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2876 诗人漫步荒野,碰到一位老者正在池塘边采集水蛭,听了他的遭遇,有感于老者的榜样,作出了斯多葛式的结论,认为必须鼓起勇气正视生活。但是,钉在心里的却是将水蛭采集者和石块、树以及荒野一齐放入大自然里这样一种奇妙的写法。怀特海称这种性质为“事物的集合性”,而且他还声言,自己是通过研究像华兹华斯这样的自然诗人才获得这种洞见的。但是怀特海的说法尚不充分:并不是说,人在本质上同自然场景中别的事物必然联在一起,毋宁说,在他成为一个东西之前,他就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了;他的存在在它成为一个东西的存在物之前,就已是一个在世界之中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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