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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人会说,我们讨论过的所有这些自我显现,统统可以说无非是对一种病理过程的反映,因此我们在讨论这位思想家的哲学观念时,最好把它们放在一边不予理会。但是,不无遗憾的是,人生里没有什么是“此外无物”的;它总是还有更多一些东西。我们一直在讨论的确实是种病理过程,但它却是个发生在一个天才思想家身上的病理过程,这个过程因此便具有巨大的意义。阐释尼采的人往往把尼采患病这件事完全抛开不管,这跟那些缺乏教养的庸人们出于厌恶而把他的思想说成是疯子的胡言乱语一样,都是十分严重的错误。很可能天才同神经症,像近来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讨论所主张的那样,结下了不解之缘。神经症,甚至比神经症还严重的病,都能够用来向人类揭示真理,无论如何,尼采是这方面最好不过的例证之一。实际上,发生在尼采身上的病理过程,我们在这里虽然论述得很简略,但对理解他试图实践的无神论的哲学意义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尼采是在西方人正极力挣脱自己心理之根的重大历史时刻,从事同样一件事情的,差别只在于后者不清楚他们自己在干什么。在那个时代以前,人一直在他的诸神或上帝的照管孩子般的庇护之下生活;现在,既然所有的神都死了,他就朝他的成人期迈出了第一步。在尼采看来,这是现代史上最重大的事件;19世纪而且事实上还有即将到来的20世纪的所有社会、经济和军事变革,如他所预言的,和这事比起来都将只是次要的。人类对付得了成为成年的和无神的这样一种令人生畏的挑战吗?尼采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人类是最有勇气的动物,即使他的神都死了,他还是可以继续活下去。这个使意识摆脱其“传统根子”束缚的过程,在《看哪,这人》里不可避免地以铺张扬厉的自夸而告终;在尼采自己看来,这一过程的意义在于它是勇敢的至上一举。他曾在一封信里写道,我所过的日子,没有一天不砍掉一些给人慰藉的信仰的。人必须不依赖任何宗教的或形而上学的慰藉而生活。如果“成为无神的”是人的命运的话,他,尼采,就是被挑出来作预言家树立勇气的必要榜样的。正是从这样一种观点,我们才必须把尼采看做一位文化英雄:也就是说,他甘愿经受他的文化内部的最尖锐最激烈的冲突,并且最后被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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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神论者也有各色各样。例如,贝特兰·罗素主张温和的无神论,预先设定有信仰者存在,这样一来,他便可以通过论证战而胜之,并借机发表一些妙趣横生的议论。萨特的无神论比较忧郁,实际上也带有一些尼采无神论的色彩:萨特无情地得出无神论的结论,断定在一个无神的宇宙里,人是荒谬的,不合理的,而且也是没有理性的,一如存在本身。只是这类无神论似乎仍带有虚张声势的派头,把自己放到比其他人较少乐观自信的真理一边。然而,尼采的无神论却更为深刻。他把自己投放到这样的情势里:对于整个人类而言,上帝确实死了,而他也分享了与全人类共同的命运,而不只是战胜那些信仰者了事。《欢乐的智慧》一书的第125节(尼采最先在这一节里讲到上帝之死),是他作品里最伤感的章节之一。这个曾看到上帝之死的人是个疯子,这件事的意义够大的了;他到集市上把自己的所见大声地告诉尚处于麻木不仁状态的众人,问道:“我们现在不是漫游在无际的虚无中了吗?”这里,我们已不再是面临抽象的逻辑论证,而是在面临一种突然降到人类头上的“灾难”。当然,尼采本人在其他地方还试图戴上启蒙时代自由思想家们的机智的假面,写出关于上帝不存在的精彩的格言。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他讲到“这个查拉图斯特拉是不信神的”,而且甚至是“最不信神的”。但是,不信神确然不是尼采的事:他是在最真实的意义上为神所占有的,虽然他认不出是什么神,而把他误认为狄俄倪索斯。有首相当早期的诗,叫《献给未知的上帝》,是他年仅20岁时写的;在这首诗里,他把自己说成是一个神所占有的人,比他后来成了哲学家时还要真诚,他能够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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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知道你,未知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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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出了我灵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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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般地吹向我的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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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理解然而却是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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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要知道你甚而侍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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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究竟是在尼采灵魂深处真的死了,抑或仅仅是这位哲学家的理智不足以应付他的存在与他的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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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上帝当做一个其存在须加证明的形而上学的东西,那么,罗素那样具有科学精神的哲学家们所主张的观点,就必定是正确的:永远无法对这样一种东西的存在作出经验的证明。因此,上帝必定是原始的、孩提般的心灵执着信仰的一种迷信。但是,这两种可供选择的观点都是抽象的,而“上帝”的实在却是具体的、一个彻底自主的存在;他(上帝)支配着人,但是,当然,有些人比其他人对此有更清楚的意识。尼采的无神论显现了上帝的真正意义,而且我们还可以加一句说,它比许多正式的有神论的效果还要大些。他自己曾嘲笑有人把他和普通类型的自由思想家混为一谈,说他们对他的无神论一窍不通。尽管“不信神的查拉图斯特拉”殊死斗争,尼采却依然身处他年轻时对之表示过敬意的未知上帝的占有之中。这种占有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部65章)里表现得最强烈,即使尼采借那魔术家(这魔术家是他自己希望祓除的他自己的一个方面)之口说出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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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是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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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曲我自己,纽绞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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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全部永恒的磨难而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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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受你的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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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最残忍的猎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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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不可亲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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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上述所有主题都充分和谐地结合起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出这本书里种种场景背后所发生的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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