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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21 “我们对何谓象喻和明喻毫无知觉”——这就是说,象征本身取代了思想,因为它的意义更为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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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23 尼采最抒情的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表达了最孤独的尼采。全书弥漫着冰冷干燥的气氛,不仅有查拉图斯特拉留居的象征性山巅的气氛,而且也有实在山巅的气氛。当阅读这本书时,我们有时觉得差不多好像是在欣赏一部攀登埃佛勒斯峰(3)的影片,听到攀登者挣扎着慢慢攀向越来越高的险崖时所产生的欷欷歔歔的喘息。登山就是对超越常人的最贴切的比喻,而这种超越正好也是查拉图斯特拉-尼采奋力以求的。我们从整本书里都听得到(虽然是在攀登者的喘息声中听到的)尼采这个人的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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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25 这本书一开头就承认同世人的这种关联,因为查拉图斯特拉即将离开他所隐居的深山时,宣布他要下到人群中间来,“再次成为一个人”。这山象征着精神的孤独,而低地则代表凡人世界。这同一个象征性对照也出现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宠物鹰与蛇里:一个翱翔在高空,另一个则贴着地面爬行。查拉图斯特拉,作为第三要素,象征着这两种动物、高与低、天与地的统一。他说,他要下到人群中间,就像红日西沉没入地平线下的黑暗中一样。但是,红日西沉,为的是再生出第二天清晨,像一尊年轻而辉煌的神。因此,这部书以再生和复活的象征开始,而这其实正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主题:人如何能够像凤凰那样,从自己的灰烬中再生?他如何能够真的变得健壮和完整?在这些问题背后,我们隐然见到了尼采自己的疾病以及他为恢复健康长期斗争的个人影子。尼采自己在有生之年,虽然努力奋斗,终究未能如愿恢复健康和完整,查拉图斯特拉则是他自己理想化了的形象,同时又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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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27 尽管他这本书的主题有强烈的个人根源,尼采在书里还是讨论了一个已在德国文化里占据中心地位的问题。席勒早在1795年他著名的《美育通信》里,歌德在他的《浮士德》里都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席勒对这个问题曾有过非常明确的表述,对他来说,这个问题从其全部显著特征看,都与后来尼采提出的问题完全相同。席勒说,对于人类来说,这个问题就是塑造个人的问题。现代生活已经部门化、专门化,从而把人的存在撕成了碎片。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把这些碎片收集到一起组装成一个整体。在阐述过程中,席勒像尼采一样,甚至回溯到希腊人的榜样,希腊人创造的是真实的个人,而不是像现代的人那样,只是个博学、抽象的人。歌德甚至更接近尼采;《浮士德》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确实算得上兄弟作品。这两部作品都力图以象征方式精心阐述超人——完整无缺,体魄健壮——形成的过程;而且,如果道德按照其通常的传统术语来衡量的话,则这两部书在内容上又都同样是“非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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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29 实际上,一旦把尼采的非道德主义放进德国文化环境里面,则它看上去便比一般想象所认为的极端程度要小得多。它甚至也不像在他最后一部作品《力量意志》里,由他过热想象力的血腥创造使它显得那样极端。歌德在《浮士德》里和尼采一样,在每一点上都同传统道德相左,但是,魏玛的这位外交老手是个比较老练世故善于权衡利弊的人,知道如何使他的观点不显眼地表述出来,而不是像尼采那样爬上屋顶发出尖叫格外容易惹是生非。歌德诗里(第二部分)的浮士德,如我们已看到的,已经有点像尼采的超人,超越了一般的善与恶。除了歌德的非道德的浮士德,还有一个道德的浮士德。这后一个浮士德的故事是古诺(4)在他写的一出很流行的感伤歌剧里讲述出来的;在这部歌剧里,主人公把自己出卖给了恶魔,还玷污了一位少女;全剧以这位少女悲惨之死而告终。但是,歌德不能让事情就到此罢休。在塑造浮士德的整个过程里,一直盘结在他脑海里的问题,使他把少女的悲剧只当作浮士德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阶段。像他这种自我发展的过程,并不会因为他诱奸过的少女发疯乃至死去而告终。意志坚强的人经受得住这种祸患,并且因此而变得更加坚强。这恶魔,由于浮士德已同他签了约,便实实在在地成了他的仆人和部属,正像我们的恶魔,如果同我们自己结合起来,就可能成为一种富有成果的积极力量一样;同在他之前的布莱克一样,歌德完全知道传统的恶魔象征内蕴着的模棱两可的力量。尼采的非道德主义,虽然表述得激烈得多,却不过是在精心发挥歌德的论点:人必须把他的恶魔与自己融为一体,或者如他所说,人必须变得更善些和更恶些;树要长得更高,它的根就必须向下扎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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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31 如果说尼采不能像歌德那样老练地控制住自己,但他在这方面却还是有些东西值得四处喊叫的:他认为,整个传统道德都没有把握住心理实在,因而是片面的和虚假的,这很危险。诚然,人们向来知道这一点,人类虽然有种种理想,但对这样一些实在不是视而不见,就是采取决疑法。如果一个人打算完全严格依照“耶稣登山训众”(5)或佛陀的“法句经”(6)过日子,他却还是成不了一位圣徒,则他就将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到最后会追悔莫及的。尼采的观点已经产生了很深广的影响,以致今天在日常价值评估中,我们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后尼采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精神分析学家有时发现有必要告诉病人他“应当”更加放肆、更加自私才对。此外,对于人类的一半,甚至还不只一半,以完全不同于男人的术语来讨论道德问题的女人来说,一整部伦理学史又算得了什么呢?伦理学史毋宁是男人干的一件蠢事,同实际生活事务几乎没有关系。基于这一点,尼采用非常忧郁又非常直接的实例,来反驳柏拉图以来所有那些把普遍观念加诸个人心理需要之上的唯心主义者。道德本身对它自己心理动机的缠结视而不见,而尼采则在他的一部最有影响的书《道德的谱系》里昭示了这一点,指出,归根到底,唯有权力欲和怨恨的驱使才是道德的本源。当然,还有尼采没有看到或他不愿意承认的别的动机,但是无可否认,权力欲和怨恨这两者在历史上一直是道德家严肃面孔背后阴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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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33 但是,对作为人和道德家的尼采来说,首要的问题恰恰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浮士德-查拉图斯特拉类似的环境里。假如伦理问题变成个人的问题,则伦理问题就会跟着变成:个人如何滋养自己以图生长?一旦我们自己开始回收人性中传统道德加以拒斥的那一部分(象征性地说就是人的恶魔),我们就会面临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驯服那些冲动,使之社会化。在这里,浮士德式的人的想象力容易变得过分夸张。在西方人眼里,浮士德已经成了奋力拼搏的个人的伟大象征,以致连历史学家施本格勒(7)也能用“浮士德式文化”这样一个字眼来指称我们整个现代对自然的有力征服。在尼采的超人那里,这种精神的紧张甚至更强烈,因为这种个人生活的层次在人类历史上最高。但是,超人心里的个体恶魔又怎么样呢?查拉图斯特拉心里的恶魔又怎么样呢?一旦尼采企图把这种比较高级的个人的目标当作人类的目标,他的理想本身就会出现一种致命的模棱两可性。超人是非凡的人,还是完整的人?心理上的完整并不必然地伴有非凡的力量,而伟大的天才却可能像尼采自己一样,也是个残缺不全负有重伤的人。当然在我们自己时代里,由于人越来越多地成为可怜的碎片,完整的人(如果这种人存在的话)就可能很突出,就像一个疼痛肿大的拇指很突出一样,但是他却可能完全不是一个具有天赋或非凡力量的人。那么,超人将是那居住在精神山巅奋力拼搏的个人,抑或将是那号在今世就已实现了他自己完整个人能力的人?这两种理想互相矛盾,这是一种在尼采那里以及在现代文化本身范围内尚未解决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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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35 事实是查拉图斯特拉-尼采并没有向他自己的恶魔妥协,而这是书里面的查拉图斯特拉的致命失败,也是生活中的尼采的致命失败。所以,这也是作为思想家的尼采的失败。并不是查拉图斯特拉-尼采没有见到他的恶魔;后者再三用手指警告查拉图斯特拉,而且像一个好的恶魔一样,他知道如何采取许多形象,披上各种伪装。他是那个在这部书开头出现的从走钢索演员头上跳过去的小丑,他是最丑陋的人,他杀死了上帝;他又是重力之精灵,查拉图斯特拉本人把他叫做自己的恶魔,实际上就是把他飞翔得太高的精神拉回大地的重量的精灵。每次查拉图斯特拉都把警告的手指推向一边,发觉这只是攀登一座更高山巅以便摆脱它的一个理由。然而最有决定意义的启示来自“幻象与谜”这一章(第3部第46章),在这章里,警告的手指变成了一个侏儒,当查拉图斯特拉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上攀登时,这个侏儒就骑在他的背上。查拉图斯特拉拼命想往上爬,但是这个侏儒却要把他拉回大地。侏儒对他低声耳语,“哦,查拉图斯特拉,你确是把自己抛到高处,但是抛出的每一块石头都一定会落到地面。”然后他又用一个预言(当用到尼采自己身上时威胁性更大)说:“哦,查拉图斯特拉,实际上你确实把你的石头抛得很远,但是它将反弹回到你自己身上!”这是希腊神话的古老模式:飞得太高的英雄坠落到地面;而尼采,作为一个研究希腊悲剧的学者,本来应该更加洗耳恭听这位侏儒的警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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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37 但是,为什么要有这么一个侏儒呢?查拉图斯特拉-尼采自我吹嘘,把自己估价得过高了。因此,幻景中的这个人物,为了恢复平衡,便把他作为侏儒显现给他自己。侏儒是潜藏在查拉图斯特拉-尼采身上的平庸形象,而平庸正是尼采想在自己身上看到的最令人心悸最令人厌恶的东西。尼采已经发现了人性的阴影和里层,而且他已经正确地看到它是每个个人身上不可避免地要存在的一面。但是,他把这种认知转变成一种浪漫的恶魔行径;邪恶鲁莽地玩玩怪叫他开心。如果自己的恶魔冠冕堂皇地出现的话,他想必会准备去会会它的。我们最难以接受的,恰恰是以恶魔为我们人格中最下贱、最卑劣、最可鄙的部分的化身。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一点理解得比尼采更好;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有一章篇幅很大,谈恶魔向伊凡显现的事,伊凡是一位受席勒浪漫主义滋养的文学才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恶魔不是披着令人目眩的弥尔顿的路济弗尔(8)的伪装,也不是披着歌剧《浮士德》中昂首阔步、自鸣得意的墨菲斯托菲里斯的伪装,而毋宁说是披着一个已经衰老的、穷了还死要面子的人的伪装;他的审美观点有点不合时尚、滑稽可笑,这可以说是对伊凡自己审美心灵的绝妙讽刺。这个人物对于伊凡·卡拉马佐夫来说确实就是恶魔,一个最残忍地毁掉他的自负的恶魔;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个心理学家的天才,或许从来没有比在这一节里发挥得更恰到好处的了。尼采自己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曾经说过,他是惟一的一位他自己曾从之学到一些东西的心理学家;这个评论非常真实,而且它的意义比尼采自己觉察到的还要深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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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39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查拉图斯特拉,他敏感得一触即跳因而无法承认自己就是这个侏儒。他感到自己的勇气受到了挑战,因而认为除掉这侏儒是至上的勇敢行为,是最高的美德。“勇气最后吩咐我沉着地站着并且说:侏儒!要么是你要么是我!”其实,承认谁真正是侏儒,如果不是说“要么是你要么是我”,而说“你和我(自我)本是同一个自我”,想必会更加明智,甚而更显得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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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41 这所见幻景转向了,并且中止了片刻;这时尼采给我们出示了“永恒轮回”的观念。这观念在尼采这里有一种模棱两可的地位。他努力把它置于理性科学的基础上,其前提是:如果时间是无限的而宇宙中的粒子是有限的话,则依据或然率,所有组合物都必定永恒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出现。因此,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一切事物直至每一个细节都必定一再重现。但是,若把这当作一个纯粹理性假说,并不能解释永恒轮回的观念何以能够这样有力地支配尼采的情绪,尤其是解释不了这个观念为什么出现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最紧张最空幻的时刻。圆圈是永恒事物的一个纯粹原始模型:英国诗人沃恩(9)说,“我在不久前的一个夜间看到了永恒,像一个纯净无垠的大光圈。”这样就正如乌纳穆诺所指出的,永恒轮回的观念表达了尼采自己对永恒及不死生命的憧憬。另一方面,一个思想家既然看出人类的整个意义在于未来,在于人将要变成超人,则这个意念就实在太怕人了;因为如果万物都在无限循环中自行重复,如果人必定照他现在的卑鄙笨拙的形态再次到来,则人还能有什么意义呢?对尼采来说,永恒轮回的观念成了勇气的至高检验:如果尼采这人必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生,拖着同样的病体,承受着同样的苦难,面对着这种绝对无望的前景说“是”,这不就需要对生命有最大的肯定和热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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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43 查拉图斯特拉在所见幻景中瞥见了一些可怖的内蕴,因为他在解释过永恒轮回之后说,“我这样讲,并且始终是比较软弱地讲:因为我害怕我自己的思想,害怕事后思想。”随后,梦中的他听到了一条狗在狂吠,看到一个牧童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有一条粗粗的黑蛇从他的嘴里垂下来。查拉图斯特拉喊着说“咬吧”,这个牧童便咬下了那条蛇的头,把它吐出了好远。这个离奇可怕的梦境向查拉图斯特拉提出了它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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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45 你们这些胆大之徒!你们这些勇敢的冒险者,你们全都驾驶过机敏的帆船,航行在从未探测过的海上!你们这些谜的欣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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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47 替我解释我刚才看见的这个谜吧,为我解说这最孤独者的幻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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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49 因为那是一种幻象,也是一种未来的先兆。我刚刚在这寓言里看到了什么呢?有朝一日必定来到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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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51 被这蛇爬进喉头如是咬着的牧童是谁?将来一切最重最黑的东西又会爬进谁的喉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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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53 ——我的喊声提醒了牧童,他便咬了起来,他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将蛇头吐得老远:——然后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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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55 不再是牧童,不再是人——一种变形的生物,一种光明环抱着的生物,他大笑;世界上从来还不曾有人像他那样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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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57 啊,我的兄弟们,我听到了一种绝对不是人的笑声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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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59 “被这蛇爬进喉头如是咬着的牧童是谁?”他就是尼采自己,而且蛇和侏儒两个给他安排了同样的任务:认清“他身上最重最黑的东西”。我们通常把真理说成是我们不得不吞咽下的一粒苦丸,但是关于我们自己的真理,甚至可能像爬虫一般,更叫人厌恶。尼采并没有吞咽下这颗蛇头;他否定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一种变了形的生物从那里涌现出来了。这生物以不再是人的笑法大笑。我们都很熟悉这笑声:它是精神错乱的笑声。几年前,超现实主义者安德烈·布勒东(10)出版了一部《黑色幽默作品选》,其中收进了尼采精神错乱后写的一封信。如果我们不知道作者是谁,不知道他写这封信时的状况如何,实在会把这封信看做超现实派令人眩惑的笑声,一种高亢、空洞、疯狂的笑声。这是尼采在其梦幻中听到的笑声,而且当他说“那是一种幻象,是一种未来的先兆”时,颇有些像悲剧人物;因为他对自己的预言竟一无所知,这是很有讽刺意味的。这种笑声在《看哪,这人》这本书里就已经开始怪诞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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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61 在查拉图斯特拉所见的幻景里,有一种内在的连贯性,因为它的三个部分——侏儒、永恒轮回和吐出蛇头的牧童——中的每一部分都表明了尼采乌托邦式的超人概念的一种障碍和缺陷。它们预示了他自己的个人灾难;但是既然他是一位对他自己思想践履笃行的思想家,它们也就表明了所有这类乌托邦思想的致命缺陷。谁要想把超人发射到星际空间,就最好承认这侏儒会随他一起走。尼采对迄今存在过的人类厌恶地喊道,“人性,太人性了!”但是谁要是致力于改善人,他最好就不要让自己变成非人性的而毋宁使他更加人性一点。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个完人——西方人可能须学会收敛浮士德精神。一点平庸气质或许是人性里必不可少的稳定因素。查拉图斯特拉所见幻景中歇斯底里狂笑的解药,可能是一种幽默感,这是尼采(尽管其才智耀人)明显欠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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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63 我们在这里得到的心理学层次上的结论,当我们进而研究尼采系统的力量哲学时,就能够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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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65 3.力量与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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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67 许多哲学家都把尼采看做一个无体系的思想家。这是一个错误的观点,主要由于他作品的外在形式所致。他喜欢用格言形式写作,喜欢间接地、戏剧性地处理他的题材而不愿像写学术论文那样运用迂腐的直截了当一本正经的形式;他是运用德国语言散文文体的大师之一;而且在他的作品里,他不能或不愿否定他自己身上的艺术家气质。他甚而走得更远,乃至说他是通过艺术的眼光来审视科学和哲学的。但在所有这些纯文学的侵掠底下,并且贯穿这些侵掠,一个单一的吞噬一切的观念,在他心中正朝着系统发展的方向运行。既然思想逐渐支配了这整个人,而他生命的别的一切又都受到排斥,这思想就在所难免地趋向于一个体系,把自己作一个了结。暮年,他还在不停地做笔记,准备写一部完整表达其哲学思想的伟大而系统的著作。我们现在所有的这部著作,就是以未完成形式存在的《力量意志》。从许多方面看,尼采著作里系统性的增加,是心理学上的一种损失,因为为了追求他的主题观念,他就会看不到人类心灵问题的含混性了。然而,有所失也有所得,因为当他把他的观念推向终点时,他就使我们看到了它们最终有什么价值。海德格尔在最近发表的很值得注意的一篇论文里,提醒大家注意下面这个迄今未被承认的事实:尼采是位完全有体系的思想家。事实上,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尼采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他是个同时既完成又摧毁了那个传统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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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69 我们并不知道究竟何时尼采开始萌生出“力量意志”的观念,但却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生动插曲(他后来曾把它告诉给他的妹妹)与此相关,这插曲就是:在普法战争期间,尼采在医院当勤务兵的时候,一天晚上,他看到自己归属的兵团从旁边骑马而过,走向战场,并且也许要走向死亡;那时他想到“最强最高的生命意志并不在于为了生存而进行的软弱无力的斗争,而是在于战争意志,力量意志”。但是,若把这种观念的产生归因于任何一个单一的经验,将是错误的;其实,它是由许多“支流”汇集而成的,由尼采同病体的斗争也由他对古典文化的研究“汇集”而成。尼采作为一个古典学者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有能力看出为墨守假斯文传统的学者所忽视的一些简单明白的事实。著名的英国古典学者F·M·康福德谈到尼采时曾经说过,他领先他时代的学术界50年;这句颂词的本意是要表示言者慷慨大度的,但是我不敢担保我们自己时代古典学术界已经赶上了尼采。把握浅近的东西要比把握艰深的东西需要多得多的想象力,尼采所具有的这种想象力要比他同时代的古典学者们多得多。让我们用一个明显的事实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高贵的希腊和罗马人拥有奴隶,他们认为这是非常自然的;而且由于这一点,他们同继之而来的基督教文明相比较,在存在的导向方面,很不相同。古典学者中间的人文传统已经把古人理想化了,并且因此也就歪曲了实在,同一切理想主义的观点一样。一个人不必成为古典学术专家,就可以看出,尤里乌斯·恺撒《高卢战记》第1页上美德这个词意指勇气和尚武的勇猛——这正是军事指挥官最惧怕敌人具有、而最欲求他自己的战士具有的那类东西。(这是历史的畸形发展,当一位爱开玩笑的哲学家谈到这一点时,讲了一个完全尼采式的笑话:“美德”这个词,原本意指大丈夫气概,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却意指女人的贞洁。)我们也需更高深的古典学问,就可以在我们今天译成美德的希腊词arete里,听出战神阿瑞斯发出的刀剑铿锵的声音。古代文明是以把权力的承认及权力的关系看做生活中自然而基本的部分为基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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