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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67 许多哲学家都把尼采看做一个无体系的思想家。这是一个错误的观点,主要由于他作品的外在形式所致。他喜欢用格言形式写作,喜欢间接地、戏剧性地处理他的题材而不愿像写学术论文那样运用迂腐的直截了当一本正经的形式;他是运用德国语言散文文体的大师之一;而且在他的作品里,他不能或不愿否定他自己身上的艺术家气质。他甚而走得更远,乃至说他是通过艺术的眼光来审视科学和哲学的。但在所有这些纯文学的侵掠底下,并且贯穿这些侵掠,一个单一的吞噬一切的观念,在他心中正朝着系统发展的方向运行。既然思想逐渐支配了这整个人,而他生命的别的一切又都受到排斥,这思想就在所难免地趋向于一个体系,把自己作一个了结。暮年,他还在不停地做笔记,准备写一部完整表达其哲学思想的伟大而系统的著作。我们现在所有的这部著作,就是以未完成形式存在的《力量意志》。从许多方面看,尼采著作里系统性的增加,是心理学上的一种损失,因为为了追求他的主题观念,他就会看不到人类心灵问题的含混性了。然而,有所失也有所得,因为当他把他的观念推向终点时,他就使我们看到了它们最终有什么价值。海德格尔在最近发表的很值得注意的一篇论文里,提醒大家注意下面这个迄今未被承认的事实:尼采是位完全有体系的思想家。事实上,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尼采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他是个同时既完成又摧毁了那个传统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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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69 我们并不知道究竟何时尼采开始萌生出“力量意志”的观念,但却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生动插曲(他后来曾把它告诉给他的妹妹)与此相关,这插曲就是:在普法战争期间,尼采在医院当勤务兵的时候,一天晚上,他看到自己归属的兵团从旁边骑马而过,走向战场,并且也许要走向死亡;那时他想到“最强最高的生命意志并不在于为了生存而进行的软弱无力的斗争,而是在于战争意志,力量意志”。但是,若把这种观念的产生归因于任何一个单一的经验,将是错误的;其实,它是由许多“支流”汇集而成的,由尼采同病体的斗争也由他对古典文化的研究“汇集”而成。尼采作为一个古典学者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有能力看出为墨守假斯文传统的学者所忽视的一些简单明白的事实。著名的英国古典学者F·M·康福德谈到尼采时曾经说过,他领先他时代的学术界50年;这句颂词的本意是要表示言者慷慨大度的,但是我不敢担保我们自己时代古典学术界已经赶上了尼采。把握浅近的东西要比把握艰深的东西需要多得多的想象力,尼采所具有的这种想象力要比他同时代的古典学者们多得多。让我们用一个明显的事实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高贵的希腊和罗马人拥有奴隶,他们认为这是非常自然的;而且由于这一点,他们同继之而来的基督教文明相比较,在存在的导向方面,很不相同。古典学者中间的人文传统已经把古人理想化了,并且因此也就歪曲了实在,同一切理想主义的观点一样。一个人不必成为古典学术专家,就可以看出,尤里乌斯·恺撒《高卢战记》第1页上美德这个词意指勇气和尚武的勇猛——这正是军事指挥官最惧怕敌人具有、而最欲求他自己的战士具有的那类东西。(这是历史的畸形发展,当一位爱开玩笑的哲学家谈到这一点时,讲了一个完全尼采式的笑话:“美德”这个词,原本意指大丈夫气概,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却意指女人的贞洁。)我们也需更高深的古典学问,就可以在我们今天译成美德的希腊词arete里,听出战神阿瑞斯发出的刀剑铿锵的声音。古代文明是以把权力的承认及权力的关系看做生活中自然而基本的部分为基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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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71 尼采的观念也反映出司汤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代影响,这两位19世纪小说家是他最钦佩的。司汤达表明,自我与力量这两种因素交织在爱神厄洛斯的全部“英雄业绩”中:交织在诱惑与征服的技巧中,交织在两性之间的战斗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人的最自我贬抑的谦卑行为如何能够变得野兽般地肆无忌惮。然而尼采自己心灵敏锐,一旦踏上这条道路就无须多加提示。他能够看出在道德史上力量意志到处都在暗中起作用,不仅原始立法者的残忍,而且圣徒的苦行及宣告人本有罪的道德学家的仇恨,都是明证。他这个主题上所有不相关联的见解,最终都堆积成一个具有涵盖一切普遍性的单一的铁板一块的观念:力量意志实际上是所有存在物最内在的本质,是存在本身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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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73 不过,看出人类一切心理冲动都以某种方式同力量冲动交织在一起是一回事;若说这种趋向力量的冲动是惟一的基本冲动,所有别的冲动都可以还原成它,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我们立刻面对着还原问题,这是现代心理学派别斗争特别明显的焦点之一。众所周知,阿弗勒德·阿德勒(11)的个体心理学正是由于这一点才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决裂的。阿德勒读过尼采的书,他宣布力量意志是基本的,而弗洛伊德则主张性欲和爱神厄洛斯是基本的。但是,倘若我们悖论式地说:两个都是正确的两个又都是错误的,事情会怎样呢?倘若人的心灵不能够划分成几个分隔间,也不能够把一个分隔间揳入另一个更为基本的分隔间里,事情又会怎样呢?倘若这样二分真的忽视了人类心灵的有机统一,所谓有机统一是说人的心灵如此统一以致一个冲动能够一方面趋于爱,另一方面又趋于力量,这又会怎样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至少作为一个小说家,保留了这种二元性和两重矛盾情感的意义;而尼采,在他的直觉像小说家一样具体发挥作用的地方,也看到了存在于力量和别的动力之间的相互影响。(在《善恶的彼岸》里,他毋宁是作为一个高明的弗洛伊德主义者而非阿德勒主义者评论说,“一个人肉欲的本性和程度扩展到他精神的最高处”。)但是,后来他又让无爱者查拉图斯特拉宣布“爱是最孤独者的危险”,从而贬抑爱情和同情;这样,尼采就对力量意志下了定论,使它成为每一种别的心理动机的基础。他成了还原心理学派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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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75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力量意志竟然由他弄成了存在的本质。它之所以值得注意,乃是因为尼采曾经嘲笑过存在概念本身,说它是由哲学家头脑“孵化”出来的最骗人的鬼影,是个最一般因而也是最空洞的概念,是从具体感性实在里提炼出来的薄弱得感触不到的那种心灵学上假想灵媒体放射出来的物质。他正确地看到了,西方哲学里面的基本冲突,在于当它刚刚开始时,柏拉图谴责诗人和艺术家,说他们生活在感觉世界而非抽象概念即理念的超感觉世界;在柏拉图看来,这种抽象概念即理念同感觉世界里“生成”的恒常之流相反,代表着真正的“存在”。尼采则站在艺术家一边:他说,真实的世界,没有别的,只有生成的和感觉的世界。然而,为要成为一个系统的思想家,尼采就不得不成为一个形而上学家,而形而上学家就只好诉诸存在概念。诚然,尼采的思想里还保存着他的动力论,因为“存在”变成了“生成”——其实,从根本上讲,是变成了“力量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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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77 但是,力量又是什么呢?根据尼采的观点,它不是万物归趋的静止或停滞的状态。正相反,力量本身是彻底动力性的:力量就在于力量的“发射”,而这意味着力量意志在力量的越升越高的层次上实施的。力量本身就是力量意志。而力量意志就是追求意志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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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79 正是由于这一点,尼采的学说对多数人说来开始显得十分吓人,似乎只是他自己狂乱、失常气质的表现。在《力量意志》的许多章节里,他确乎变得极端狂乱,他实际上跟他自己(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描绘的“苍白的犯罪者”,即那渴望鲜血的无爱的犯罪者(12)一模一样。但是在这里,也跟在别处一样,尼采的个人狂乱所具有的意义远远地超出了个人;正是由于这个力量观念,他成了历史上这个时代的哲学家,因为他向这个时代揭示了它自己的隐藏着的不幸的存在。无怪乎这个时代污辱他,说他是个邪恶的和恶毒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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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81 其实,现代到处自夸的,正是它的动力论。在历史教科书里,我们把现代从中世纪的涌现归因于一种能动有力的意志的诞生;这种意志要征服自然改变生活条件,而不是像中世纪人那样一边等待着被送到来世,一边消极地忍受种种生活条件。我们一再庆幸我们自己有了这一切。但是,当一个试图探索潜藏在这一切动力论背后的东西的思想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却大喊大叫,说我们从他绘画的形象里,根本认不出我们自己,从而指责他精神错乱,以便避开它。20世纪的科学技术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远远超过了19世纪,它现在与其说是人类福利的工具,毋宁说是赤裸裸的力量的工具。既然我们现在有了飞得比太阳还快的“飞机”、洲际导弹、人造卫星,首先是有了原子弹,我们便意识到科学技术本身已经表现成了一种力量,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学都得从属于它。如果俄国人在科学技术上决定性地超过了我们,则所有通常的政治算计都将落空。古典政治艺术从希腊人以来一直被设想为呈送给人的一种完全属人的“艺术”,可是如今同大量积聚起来的科学技术力量相比,则成了一种过了时的脆弱无力的东西。世界的命运,现在似乎转向对事物的绝对主宰。政治学作为人类艺术的一切雅趣,诸如外交的机智和手腕、妥协、开明而自由的政策、亲善等,用来对付科学技术上的优势,就和人的衣饰及肉体的雅趣要用来抵挡一架推土机的撞击一样,毫无作用。人类成了机器的附庸,即使在传统人性的政治事务里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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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83 在这方面,尼采比马克思更加尖锐地表达了共产主义的真正的历史意义,尤其是共产主义对所谓落后或不发达国家所具有的特殊吸引力的真正历史意义:它是这些民族的力量意志,一种自己掌握自己命运创造自己历史的意志。对共产主义的这种强大而神秘的吸引力,我们自己的一些政治家似乎一点也不理解。而美国本身又如何呢?是的,我们仍然怀有个人享有生命、自由及追求幸福的权利这类古老的自由主义理想。但是,我们现实日常集体生活的步伐却使我们卷入一种发狂的动力论中,对于它的终极目标,我们是不明确的。在世界各地,人类和各个国家都确切无误地依照尼采的形而上学行事:力量的目标无须加以规定,因为它就是它自己的目标,在追求它的过程里,即便停止甚至减速片刻都会落伍,都会跟不上别人。力量决不会停止不前的;正如我们现在在美国所说的,你要么在上升要么在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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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85 但是从哲学上讲,现今时代这个著名的动力论的依据何在呢?现代哲学一般认为始自笛卡尔。笛卡尔哲学的基本特征,是在自我与外部自然界之间的一种二元论。自我是主体,本质上是一个在思想的实体;自然是客体世界,而客体是一些有广延的实体。因此,现代哲学始自一种彻底的主观主义,主体以一种隐蔽的对抗性面对着客体。(这种主观主义同基尔凯戈尔的“主观真理”观念无任何瓜葛;基尔凯戈尔只是不幸地选择了这个名词,因为他的初衷是同笛卡尔主义完全对立的。)因此,自然显得是个须加征服的王国,而人则显得是要成为它的征服者。这从新科学预言家弗兰西斯·培根的话里可以特别明显地看出来;他说,在科学研究中,人必须把自然拉到“拷问台”上,以迫使它回答他的问题;他这样说,是用来比喻强制和狂暴的对抗作用的。超越笛卡尔的决定性一步是由莱布尼茨迈出的;他宣布物质实体不是像笛卡尔所认为的是惰性的,而是具有一种基本的动力:万物都有某种驱动力(欲望),以便及时向前运动。这样,笛卡尔的存在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对抗,便由于两个方面都加上了一种内在的动力而减弱了一些。尼采是这整条思想路线的顶峰:这位思想家使得种子结出累累硕果。他的观念集中指向了处于现代源头上的一个根本错误。他是否像海德格尔所认为的,超出这一点而指向整个西方传统源头上的一个根本错误,是另外一个问题;那是我们在讨论海德格尔自己哲学时结合上下文予以考察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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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87 作为追求更大力量的力量,不可避免地要沉没在力量本身以外的虚空里。力量意志招致虚无主义问题。在这里尼采再次以当代哲学家的面貌出现,因为他出乎寻常地预言虚无主义将披上许多伪装和形式,成为困扰20世纪的阴影。就算人不把自己和他的地球炸成碎片,就算他真的成了这个星球的主人。然后会怎样呢?他离开这星球而走进星际空间。然后又会怎样呢?为了力量而力量,不管这力量扩展到什么程度,它始终都还留有对更远处的虚空的恐惧。试图直面这一虚空,正是虚无主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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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89 对尼采来说,虚无主义问题是由发现“上帝死了”产生出来的。在这里,所谓“上帝”意指基督教信仰的历史意义上的上帝。但是,若从更宽泛的哲学意义上讲,它还意指超感官实在(如柏拉图的理念,绝对,或别的什么)的整个世界领域,哲学传统地把它置放在感觉世界之外,而把人的最高价值安放到它里面。尼采宣告说,现在既然这另外一个较高层次的永恒世界已经一去不返了,则人的最高价值也就失去了它们的价值。尼采问道,如果人失去了他迄今一向“系泊”的“锚”,他不就要飘进无际的虚空里吗?现在,对当代人来说,他的最高价值已经失去了价值;为了取代这些最高价值,尼采能够提供的惟一价值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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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91 但是,我们今天真的有一个更好的答案吗?所谓答案,我的意思是指那些我们能够据以生活的而非仅是用以耍嘴皮的东西。尼采真正是我们时代的哲学家,对此我们往往是估计不足的。随着现代生活的日益世俗化,那些系泊于永恒的最高价值已经失去了它们的价值。只要人们还很幸福地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也就当然不会沦入沮丧和虚无之中;他们甚至可以做个坚定的常去做礼拜的基督徒。其实,虚无主义是我们今天能够像毕业典礼上的演说家那样自鸣得意地演讲的惟一题目。我们总是随时援引这个字眼,来反对有“否定”意见要说的一本新书和一出新剧,仿佛虚无主义总可以在别人身上找到而永远不会在我们自己身上找到似的。然而尽管美国生活显然自我陶醉地沉浸于新玩意儿和电冰箱,但是人们还是会怀疑,美国生活是极端虚无主义的。它连最后的“为什么”都不曾问起,更不用说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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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93 尼采认为,人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生物,而他自己就是我们可以找到的复杂和矛盾的例子。我们在读他的作品时会产生一种感觉,觉得他所讨论的那些根本问题差不多足以把人逼疯。精神错乱像一条龙,盘绕在我们时代的底层;问题是:为了揭示这个秘密,是否非得把人弄疯不可呢?他对他所提出的这些重大问题并没有给我们作出任何令我们满意的解答,但他毕竟说出了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中心的和至关紧要的问题;这是除他以外没有一个人做到的;他的伟大和他的挑战同时尽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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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95 尼采的命运可以很好地预示我们自己的命运,因为如果我们的浮士德式文明不能从某个方面减缓它的狂暴动力,那就很有可能患精神病。从原始人和东方人的观点看来,我们西方人似乎已经半疯了。但是,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地说说了事,我们总得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把这种动力所造成的紧张缓解下来;我们有必要知道在我们的根本思维方式中有什么需要改变;以便这种狂暴的力量意志显得不再是我们能够赋予人生的惟一意义。如果西方历史的这一阶段,只是基于我们文明基础的根本思维方式命定的结果——尤其是那种把人同自然分开的思维方式的结果,这后一种思维方式把自然看做是控制和征服的对象世界,因此只能够以颂扬力量意志而告终——则我们就得去找出方法来纠正这种对力量支配万物的强调,因为这种强调是片面的,并且最终是虚无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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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97 这意味着哲学家们必须担当起责任,重新思考尼采提出的问题,穷究它们的本源;而这碰巧也是我们整个西方传统的本源。20世纪哲学家中,把这件事做得最彻底的,是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如我们马上就会看到的,所从事的工作不是别的,正是赫耳枯勒斯(13)式的工作:勤勉地从尼采的废墟里掘出一条出路,就像劫后余生的人从炸成一片废墟的城市里逃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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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299 (1) 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公开支持个人行为自由,蔑视传统道德。——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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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01 (2) 彼拉多(?—36以后),罗马皇帝提比略在位期间任犹太巡抚(26—36),曾主持对耶稣的审判。——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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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03 (3) 埃佛勒斯峰(Mount Everest),1855年英国人曾用此名命名此峰,1952年中国政府改称珠穆朗玛峰。——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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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05 (4) 查理斯·古诺(1818—1893),德国作曲家。1859年3月19日他创作的歌剧《浮士德》首演。——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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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07 (5) 参阅《新约·马太福音》和《新约·路加福音》有关部分。——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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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09 (6) 法句经,巴利文佛经,是宣传基本教义的箴言集。——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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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11 (7) 奥斯瓦尔德·施本格勒(1880—1936),德国历史哲学家,名著《西方的没落》的作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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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13 (8) 路济弗尔,即指弥尔顿名著《失乐园》中的撒旦,据基督教传统,撒旦在堕落前名叫路济弗尔,该词在古罗马神话中原指启明星。——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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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23315 (9) 沃恩·威廉斯(1872—1958),20世纪上半叶英国主要作曲家,英国音乐民族主义运动创始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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