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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民族识别及其反思:主位视角与客位评述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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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进行民族识别工作时,我们曾反复学习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有关民族问题的理论,特别着重学习了斯大林著名的有关民族的定义:“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4]我们认为这是对资本主义时期形成的西方民族的科学总结,应当作为我们进行民族识别的研究工作的指导思想。怎样运用这个理论来研究我国具体的民族情况是我们做好民族识别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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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曾经长期处在封建社会,直到解放前还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各个民族的社会经济发展极不平衡,除少数几个民族已经初步具有资本主义因素之外,有许多民族还是处在前资本主义阶段,所以它们不具备近代民族的四个要素。但同时我们必须承认近代民族是历史的产物,它的特征也是从历史中发展出来的,前资本主义时期的民族共同体必然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这些要素的萌芽。正如斯大林所说的:“当然,民族的要素——语言、地域、文化共同性等等——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还在资本主义以前的时期逐渐形成的。但是这些要素当时还处在萌芽状态,至多也不过是将来在一定的有利条件下使民族有可能形成的一种潜在因素。这种潜在因素只有在资本主义上升并有了民族市场、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的时期才变成了现实。”[5]因此,在我国民族识别工作中既不能搬运资本主义时期所形成的民族特征来作为识别标准,又不应该不把这些特征作为研究的入门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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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上述的两个例子里从语言这个要素入手而取得了重要的线索。但是我们并没有把语言作为孤立的识别标准,单独根据语言系属来确定他们的族别。我们并没有因为穿青人说汉语就说他们是汉人,而是进一步追问他们尽管在历史上是从邻省进入贵州的移民,在几百年里是否已与其他汉人隔离而形成了单独的民族。说同一语言的人分别形成不同民族的例子在世界上是很多的。我们并没有因达斡尔人曾经说蒙古语而认为他们是蒙古人的一部分,也不是仅仅根据他们所说的蒙古语族的语言是一种独立语言而得出他们是单一民族的结论。因为我们认为语言是变动的。说两种不同语言的人可以融合成一个民族,在融合过程中这一个民族可以存在着正在变动中的两种语言。所以我们既需要依靠语言分析但又不能单独依靠语言分析来识别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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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上述两个例子中都重视民族地区这个要素——民族聚居区的位置和他们同相邻民族的关系。中国民族情况的一个特点就是流动大、分布广,而且常常以大小聚居区交叉杂处。包括汉族聚居区在内,全国县一级的行政单位有70%其居民包括两个及两个以上民族。因此,在民族识别中对于共同地域方面的研究不能单独从某一民族着眼,而应以某一民族所在地区为范围,进行各民族间关系的历史分析,正如我们在上面两个例子里所做的那样。这里也就牵连共同经济生活这个要素,在这方面中国民族的情况更为复杂。人口众多的汉族散布在全国各地,各少数民族聚居区里几乎都有汉族居民,在那些经济较不发达的民族地区,其中的汉族居民又常是这地区经济的主要联系者。这些地区以汉族居民为主的城镇常是这地区的经济中心,而这些地区又可以包括若干不同的民族聚居区在内。看来紧密联系的共同经济生活正是形成近代民族的一个重要动力;而在前资本主义时期所形成的民族共同体,这个因素是相对地不发达的。现在我国各民族正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前进,在民族平等的条件下相互合作,共同地区的经济联系这个要素在今后民族发展上会起什么样的作用,正是值得我们注意研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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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这个民族要素在民族识别工作中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必须承认我们对这个特征的理解还不够深刻和全面,因而在我们的工作中也出现过追求各民族在风俗习惯、社会生活方式、宗教仪式上的所谓“特点”,脱离了该民族人民附着于这些“特点”上的民族意识和它们发展的历史条件,简单地把它们作为识别的标准,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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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为首先要认清这个要素的核心是民族的共同心理素质。用一句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说,是同一民族的人感觉到大家是属于一个人们共同体的自己人的这种心理。这种心理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我们每个人是可以用自己的经验体会到的。这个特征可能比其他的特征在形成和维持民族这个人们共同体上更显得重要。我们在上面已提到过满族的变化,就在我们这几代人中,绝大多数的满人在语言、生活方式上都和汉人相同了,但是依旧认为自己不是汉人而是满人。还可以提到我们在贵州和广西访问时见到的仡佬族。有很多迹象表明他们的祖先曾经是这个地方分布很广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民族,但是以贵州境内来说,现在他们人口稀少,居住分散,大多几家几户地居住在一起,混杂在其他民族的聚居区里。他们一般都已分别接受当地民族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一眼很难看出他们的民族特点。尽管这样,他们还是自己说是仡佬人,别人也说他们是仡佬人;不同地方的仡佬人见了面还感觉是同一民族的自己人。类似的例子,但程度上有所不同的,还有畲族。畲族长期与汉族杂居,通用汉语、汉文,文化生活也深受汉族影响,但是共同的心理维系着他们成为不同于汉族的一个共同体。更值得提到的是分布在整个云贵高原甚至到东南亚各国的苗族。各地苗族说着不同方言,住在不相连接甚至相距千里的村里,但是自觉是一个民族的心理十分显著。解放前,特别在清末苗族起义时,鹅毛信所到之处,千里赴义的苗民经常有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共同心理素质在构成民族共同体上的重要性是十分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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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的共同心理,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可以有深浅强弱的不同。为了加强团结,一个民族总是要设法巩固其共同心理。它总是要强调一些有别于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上的特点,赋予强烈的感情,把它升华为代表这民族的标志;还常常把从长期共同生活中创造出来的喜闻乐见的风格加以渲染宣扬,提高成为民族形式,并且进行艺术加工,使人一望而知这是某某民族的东西,也就是所谓民族风格。这些其实都是民族共同心理的表现,并且起着维持和巩固其成为一体的作用。我们认为,这就是上面所引斯大林的民族定义中关于这个要素所说“表现于共同文化上”这几个字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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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政策一贯强调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就是因为有许多风俗习惯是被用来表现一个民族的共同心理的。不尊重这些风俗习惯就会被认为是对这些民族的不尊重,会影响民族间的团结。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的改革由本民族自己进行也就不会发生影响民族间团结的问题了。必须指出,一般的风俗习惯不仅不一定牵涉民族的共同心理,而且是常有变动的,汉族的妇女时兴过满族的旗袍,也时兴过俄式的布拉其,这些显然和民族共同心理素质无关。这些绝不能用来作为民族识别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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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民族识别这项科学研究工作必须是在马列主义理论指导下,结合具体情况,实事求是,对民族要素的各方面综合起来进行历史的分析,摆事实、讲道理,才能有助于各民族人民解决他们究竟属于哪个民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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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民族识别及其反思:主位视角与客位评述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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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二十多年在党的领导下,许多民族科学工作者通过努力,在民族识别的科研工作上已经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并取得了一定的经验。除了下面要提出的一些余留的问题外,我国民族大家庭的构成基本上是搞清楚了的,各民族的广大人民对此是接受和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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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我国民族识别工作上的余留问题,如上所述,包括三个部分:(一)台湾和西藏东南部尚没有条件进行实地调查的地区的少数民族。(二)一些尚未作出结论的识别问题。(三)一些已经识别过而需要重新审定的问题。除第一部分外,所牵涉的人数并不多,总数不过几万人,占少数民族总人口的百分比是很小的。自从粉碎“四人帮”以来,党的民族政策的光辉又照到了少数民族地区,这些至今民族成分不明的少数民族人民纷纷要求早日解决他们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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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提出要求识别的有:四川“平武藏人”;西藏自治区东南部察隅县的僜人,及南部定结县及定日县的夏尔巴人;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苦聪人,还有这一带不大为外边人知道的本人、空格、三达、阿克、布夏、布果、岔满、等角、卡志、巴加、结多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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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这二十多年的民族调查中还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有关民族识别的问题,如新疆有一些“语言孤岛”,即保持着与周围居民语言不同的民族集团,如和田自称“艾依努”的人,他们操两种语言,他们内部说的语言可能是东伊朗语支中的一种古代语言。还有,阿尔泰地区说图瓦语的“乌梁海人”以及阿克陶县被柯尔克孜人称为“奥依塔克勒克”的人,过去曾被归入维吾尔族,后改属柯尔克孜族,老年人自己称过土尔克曼人,而语言近维吾尔语,又不同于苏联的土库曼人。又比如四川阿坝和甘孜地区的嘉戎“藏族”,他们的语言在结构上和藏语不同而接近于羌语、普米语,有“藏缅语言桥梁”之称;四川木里地区的“藏族”和云南宁浪一带的普米族原本是一族,语言与藏语不同,近于羌语、嘉戎语。跨居四川盐源和云南宁蒗两县之泸沽湖两岸自称“纳西”的少数民族,在四川的现被称为蒙古族,在云南的现被称为纳西族,比邻而居,鸡犬相闻,成了两个民族。又比如海南岛自称为“苗族”的人,语言、生活方式不同于其他地区的苗族,而相同于广西自称“金门”的瑶族。由于我国幅员广大,民族众多,这类问题在我们对全国民族情况了解逐步深入的过程中必然会陆续出现,也正是促进我们调查研究工作的有益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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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们简单地介绍几个余留问题作为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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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平武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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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川甘边境,大熊猫的故乡周围,四川平武及甘肃文县境内居住着几千人称为“平武藏人”或“白马藏族”的少数民族,解放前受当地番官、土司、头人的奴役。1935年,红军长征经过该地;尔后,这群人惨遭国民党的屠杀,仅存五百余口,隐族埋名,依附于松潘藏族大部落,和附近的其他一些少数民族一起被称为“西番”。解放后,1951年原川北行署派民族工作队访问该地,听该地区的上层说,这部分少数民族也是藏人,因此暂定名为藏族。1964年,国庆十五周年该族的尼苏同志受到毛主席接见,毛主席问她是哪个民族,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别人代答:“是四川白马藏族。”大型彩色纪录片《光辉的节日》有她两个特写镜头。喜讯传遍了尼苏的故乡,欢欣鼓舞之余,人们对这个族名却发生了怀疑,因为他们从祖辈传下来的史事和现实情况都说明他们既不同于阿坝州的藏族,又有别于茂汶的羌族。据最近调查,他们自称“贝”。他们的语言和藏语之间的差别超过了藏语各方言之间的差别,在语法范畴及表达语法范畴的手段上有类似于羌、普米等语的地方。他们的宗教信仰也较原始,崇拜日月山川、土坡岩石,而无主神,虽部分地区有喇嘛教的渗透,但不成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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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事实上不难看到,“平武藏人”在历史上并非藏族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他们原来究竟是什么民族呢?有些历史学者根据关于这地区的历史记载认为有可能是古代氐族的后裔。但是魏晋之后的史料就缺乏有关这地区氐族的记载,几百年的空白还不易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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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需要扩大研究面,把北自甘肃、南到西藏西南的察隅、珞渝这一带全面联系起来,分析研究靠近藏族地区这个走廊的历史、地理、语言并和已经陆续暴露出来的民族识别问题结合起来。这个走廊正是汉藏、彝藏接触的边界,在不同历史时期出现过政治上拉锯的局面。而正是这个走廊在历史上是被称为羌、氐、戎等名称的民族活动的地区,并且出现过大小不等、久暂不同的地方政权。现在这个走廊东部已是汉族的聚居区,西部是藏族的聚居区。但是就是在这些藏族聚居区里发现了许多“藏人”所说的语言和现代西藏的藏语不完全相同的现象。四川西北部的嘉戎藏语和现代拉萨藏语存在着显著的区别。嘉戎地区向南,在这走廊中有迹象表明还存在着被某一通用语言所淹没而并没有完全消亡的基层语言。这类语言在家庭等亲密的群体里还在使用。中央民族学院曾有一位教授——贡嘎活佛,他的家乡在康定木雅乡,今属沙德区,藏语称该地为mmyak。这地方的人对外一般使用藏语,但在家里还讲一种和藏语不同的土话。这种土话至今未经语言学者深入研究。从这地方的藏语地名上看,值得注意的是,它和藏语称西夏的主体民族党项羌的名称相同的,也就是《唐书·党项传》所说的“弭药”,古音mjeiak,而党项羌的发祥地有人认为就在今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的金沙江与大金川之间。《新唐书》记载:“地入吐蕃,其处昔皆吐蕃役属,更号弭药。”那是说,原来住在这地方的党项人一部分北迁后,留下的一部分受到了吐蕃的统治。现在还保持在这地区的那种“土话”是否和党项羌古语有关系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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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康定向东,在岷江上游是有如孤岛般存在着的、现在已被承认是单一民族的羌族。再向东在涪江上游和嘉陵江上游就是有人要求重新审定族别的“平武藏人”。从康定向南往西,在雅砻江和金沙江之间还有一种过去和“平武藏人”一样被称作“西番”的少数民族。解放后,他们在四川境内的被称为藏族,而在云南境内的则被称为普米族。事实上,四川境内的这部分藏族所说的语言不同于藏语而同于云南的普米语,而普米语又接近于羌语和嘉戎语。从这里向西,越澜沧江到怒江,有现在已承认是单一民族的怒族,但是怒族人说着不同的语言,其中一部分和其西的独龙语相通,都接近于其南的景颇语。景颇语和羌语现在是被认为与彝语平行的藏缅语族中的两个语支。它们之间的历史关系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从怒江西岸越过独龙江和其间的山脉就到了下文我们要提到的需要识别的察隅的僜人生活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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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康定为中心向东和向南大体上划出了一条走廊。把这走廊中一向存在着的语言和历史上的疑难问题,一旦串联起来,有点像下围棋,一子相连,全盘皆活。这条走廊正处在彝藏之间,沉积着许多现在还活着的历史遗留,应当是历史与语言科学的一个宝贵的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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