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271264
1702271265
如果说喝下第一口、第二口时,我还没丧失理智,只不过企图通过那种自虐般的方式对母亲的“错误思想”、“错误路线”表示抗议,那么第三口、第四口酒喝下去之后,我的理智渐渐丧失了。我不仅想一醉方休,还进而想醉死拉倒。并且,我的抗议心理,由起先只不过是对于母亲而转向对于贫穷、对于“文革”年代了。18岁的我当时已在中学时期参加过几次下乡劳动了。从城市到农村,我的眼见到了许许多多的贫穷现象。仅以我家住的那一条脏街为例,如果不是由于我的哥哥疯了,我家的生活还算不上最困难的呢。我的男同学中,有人不享受几元钱助学金是根本上不起学的。街头街尾有的人家的屋子,简直就形同土坯垒的一个窝。而在农村,广大农民每个工分才合几分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反倒欠下生产队的钱,那是一点儿也不稀奇的事。有的农民家,穷得十几年换不起一领新炕席,每年发的布票那根本就是白发,因为穷得没钱买新布!
1702271266
1702271267
是的,在1967年,我不但对治好我哥哥的疯病绝望了,对我们这个国家也几乎彻底绝望了:它十几年没给我的父亲涨工资了;它使我哥哥之复学成为破灭的幻想;它使我既升不了学也找不到一份哪怕只能挣少得可怜的钱的工作;它使从城市到农村贫穷景象随处可见;现在它又使工厂停工,农业生产遭到人为干扰,一部分人将另一部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
1702271268
1702271269
那会儿,丧失了理智的我,竟心生决绝一念,想要通过一瓶烈性的酒与它了断一切关系,我想到了“鱼死网破”四个字。
1702271270
1702271271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纲”就是网纲;“目”就是网眼。好大的一张网,那网眼又是那么的细密!而18岁的、对个人命运完全寻找不到方向的我,仅从年龄说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鱼”。我对于那张将我收入其中的巨网是无可奈何的。既然不能破网而由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那么我这一条不大不小的鱼起码还可以选择死!
1702271272
1702271273
我不知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1702271274
1702271275
总之我趴在炕上,头耷拉在炕沿前呕吐不止。腹中空空,吐出来的只不过是一大口一大口的胃水。后来吐出的胃水发绿了,那是因为连胆汁也在吐着了。
1702271276
1702271277
哥哥事不关己地依旧喃喃着疯话。
1702271278
1702271279
弟弟妹妹们吓哭了。
1702271280
1702271281
母亲泪流满面却不知所措。
1702271282
1702271283
来了几位好邻居,往我口中灌积酸菜的水,用雪擦我前胸后背……
1702271284
1702271285
我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弟弟妹妹们一个也不在家,只有服了安眠药的哥哥睡在炕另一边,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有母亲,她斜蜷双腿坐在我和哥哥之间,面朝我,背对哥哥。
1702271286
1702271287
母亲脸上毫无表情,一夜之间她更瘦了,几无血色。以后,母亲当时那张脸,深深地刻印在我记忆中了。
1702271288
1702271289
母亲说:“我将你弟弟妹妹打发到邻居家去了,单等着你醒过来。”
1702271290
1702271291
我闭上了眼睛。
1702271292
1702271293
“绍生,你想怎样?”
1702271294
1702271295
母亲的声音很小,但是在我听来,似乎被扩音器扩大了一百倍,以至于我的耳膜都被震得起了回声似的。
1702271296
1702271297
良久,我才讷讷地说:“想死。”
1702271298
1702271299
我的声音也很小,由自己听来,如同一千里之外的老旧电话中的耳语,伴着某种杂音——我的中耳炎被烈酒烧得复发了。又良久,我听到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大儿子那样,二儿子这样,你父亲又远在几千里之外,半夜的时候,我也起过想死的念头。”我的心咯噔一下。
1702271300
1702271301
母亲语调冰冷地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怎么打算?”我眼角淌下泪来,信誓旦旦地说:“那我就挑起咱们这个家的担子,照料哥哥,带大弟弟妹妹。”
1702271302
1702271303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死了对于咱们这个家也不要紧啦?”是生气的口吻了。
1702271304
1702271305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内心产生了莫大的冤屈。
1702271306
1702271307
“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了想死的念头吗?”母亲的话又恢复了平静。
1702271308
1702271309
“妈你别问了行不行?”母亲的话每一句都使我难受极了,我几乎叫喊起来。
1702271310
1702271311
“因为你的行为说明你是个忤逆之子!我要是将你哥将你弟弟妹妹抛遗给你,那就害苦他们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听得出她情绪失控了,她一边谴责一边劈头盖脸地打我,而我用被角蒙住了头,“全中国就我们一家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吗?还有人家妈妈疯了的呢!还有人家爸爸疯了的呢!还有一家出了两个疯子的呢!全中国就咱们家不幸啊!小红楼里有户人家父母双双自杀了,人家是初中生的女儿也没想死!你这么经不住事,哪里配是我的一个儿子?”
1702271312
1702271313
小红楼是马路边几年前盖起的一幢六层小楼。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简直就是丑小鸭。可在当年,它出现于我们那个贫民区附近,引起了普遍的羡慕甚至嫉妒实属必然。住在小红楼里的,十之八九是各文艺单位的中青年人,大抵是重点培养对象。在“文革”前,那体现的是优待性的关怀。在“文革”中,当然就成了“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罪证。我曾在小人书铺认识了一个家住小红楼里的女孩,还到她家去借过书。她家其实也不算大,两室一厅六十几平方米的面积而已。但给我的印象,却如同冬妮娅的家最初留给保尔的印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虽然并不属于保尔和冬妮娅的那么一种关系,虽然我压根儿就没幻想过那么一种关系,但母亲的话还是立刻使我替她担忧了。我猛地掀掉被子,一言不发就匆匆穿鞋。
[
上一页 ]
[ :1.70227126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