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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抱着他女儿,我搀着他老母亲,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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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的那是一辆二六车,车梁短。他的女儿坐在梁上,他在前推车。他的老母亲坐在后架上,我扶着。一路小心翼翼,我们缓缓行进。见了空车,我仍怀着侥幸招手,没有停的。马路上一汪汪化了的雪水,他在前边避得开,我在后边避不开。我若避,就不能扶着老人家了。索性就从水里走,一双鞋成了水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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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商店里,录音机以最高音量播送着流行歌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呀头……”一听就是张艺谋那破嗓子在吼。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破成那样的嗓子倒走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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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张承志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体恤。上有老,下有小,我们这样的作家,当的也真不容易。有时很好的创作构想,因在心烦意乱中写成,读者不满意,自己也不满意。等条件改善了再写作?那时我们已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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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新街口的地铁站,他抱下他的女儿,我扶下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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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我一双灌了水的鞋,说:“扔了,买双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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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嗯,明天就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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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幸亏你。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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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有什么。我陪你们到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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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我知道你在写。这都耽误你一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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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魁梧的他,阻挡在地铁站口,不让我往下走。我也就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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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他抱着小的、扶着老的,一步一台阶,谨而慎之地去了,我因没为他拦到车,内心里觉得十分的歉意。骑上自行车才发现前后胎都瘪了。一路推着走,一路想。想自己从十二点半到三点多,费了那么多口舌,接触了那么多司机,也算是体验生活之一种吧!若换了别人,可能不是件难事。怎么偏我,居然就没办成呢?除了证明自己的迂腐,还能证明什么呢?嘲笑自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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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一撒把,挂在车把上的书,掉在了地上,落在了水中。停了车,捡起来看看,脏了,湿了,那水是从下水道冒出来的,有味儿。便又放在了地上,放在了水中。走出十几步,不禁地回头望。毕竟是自己写的书。见一个男人,弯腰探臂,从浊水中捞了起来。蹲着看书脊。就好像一个人在市场上,从水池子里捞出一只王八,看公的还是母的,值不值得掏钱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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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走。远远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我希望他要。加起来,好几十元钱呢!他发现了我在望着他,冲我笑笑,也像我刚才似的,又放回了浊水中。可没我刚才放的那么轻。他冲我那笑,含意仿佛是——你以为你不要的,我就要哇?我也不要!他走了,我还不走。我仍抱着点儿希望,希望有什么人发现那一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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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一个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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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四十七路公共汽车驶过后,它不见了。大概被压散,吸入下水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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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家,就接儿子,就打开水,就买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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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回来,见了床单那样子,从床上换下,泡在盆里,说:“你呀,尽给我找活儿干!你要学画国画,不好在纸上练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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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望着妻子疲惫地端起盆到公用水房洗床单,我的内疚无法形容。邻居家的录音机播放着流行歌曲,正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觉得“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也就是北影大门以外的“世界”,也就是我的“三点式”生活范围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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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儿也谈不上精彩,无奈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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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读者们不要以为我因了白天的事,会倍感文学的失落,进而倍感小说家的失落。不,作为小说家,我没那么娇气,也自认为从来没有过什么娇气。何况,关于所谓“文学的失落”之说,于今深入调查认真思考,恐怕未必。文学某一时期相对的沉寂,以“失落”二字形容似欠准确。文学是人类精神的维生素之一种。正如在意自己健康情况的人缺少了某种维他命无须乎别人建议就会进药铺一样,在意自己精神内容的人也无须乎别人建议就会去寻找文学。其次文学并不仅只等于小说,常见一些书摊,上面摆的是色情加凶杀,正经书反而是放在摊床下的。要看出对方是位读正经书的人才推荐。好比古时候的兵器铺子,利刀宝剑是另有置处的,不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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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因了白天的事,又确实感到失落。我想今后的社会,人逢难处,谁还肯真心实意地帮谁呢?我后悔根本不该问那些司机谁当过知青!记得我刚结婚时,买了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雇了一辆平板车,蹬车的恰恰是一位北大荒返城知青。路上我见他出汗,替他蹬了一段。运到家后,他坚持少收10元钱,我非塞给他那10元钱不可。纠缠半天,他说了一句话:“都是知青,何必认真?咱们交个朋友吧!”于是我便从此多了一个蹬板车的朋友。他现在不蹬板车了。他现在改行维修家用电器了,很有点儿钱。朋友交得也广,但我依然是他的朋友,常常打电话来,问:“冰箱坏了没有?洗衣机坏了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忘了没有?咱们是专门干这行的,坏了千万别花钱去修。公家的私家的,那钱要的都黑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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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我一向虔诚编织虔诚信仰的“知青情结”,遭到了第二次破坏。仿佛一个蜘蛛在自己身体周围织成的网,被接连两次撞了个大窟窿。倘是鸟儿撞的,还则罢了,若是别的蜘蛛撞的呢?总会多少觉着有点儿感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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