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275339
日本茶室
1702275340
1702275341
只有从高处跌下来,才知道什么是真,于是返璞归真。这境界是从来在底层挣扎的泥腿子所不能达到的。贵族出身和泥腿子出身是不一样的,泥腿子出身,一旦发达了,鲜有不腐败的。而贵族,哪怕是破落了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1702275342
1702275343
当然这些贵族也只是失去了政治地位,经济上还远未困顿,至少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政治上没得忙了,也有闲了,于是“寂”、“侘”倒成了一种悠闲,具有演出的性质。日本传统剧场入口的门是很小的,也许是世界建筑史上最罕见的设计了,小得像洞。它还真有个类似的称呼——“鼠木户”。仔细一想,寓意还真是奇妙得很:像老鼠一样倏然钻进去,洞门在身后“咔”的一关,把令人厌烦的俗事挡在外头,进入乌托邦的世界。日本茶室也有类似的门,非跪行不能进入。在千利休之前,茶室入口仍是普通的日式拉门。千利休从渔船船舱的门得到启发,将茶室入口改成现在这样。高约73厘米,宽约70厘米,做入口的木板还不能是整块的,规定必须用两块半扇的旧木板拼成。内侧还有横框,钉子帽要露在外面,不得加以掩饰。从这种地方进入,不论多么高贵的人,都必须膝行,说是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来体验无我的谦卑。也有人说,这更像回归母胎。我们当初是从一个窄小的洞出来的,现在,我们再钻回窄小的洞里去,回归我们的本真。
1702275344
1702275345
然而这并不妨碍再回到俗世来,甚至恰是为了更好地回到俗世中去。实际上,茶室只是个暂时的存在,茶道里有个词,叫“一期一会”。当年我回来时,山贺先生就送我一幅“一期一会”的题辞。“一期”,表示一生,“一会”,指只有一次相会。幕府大老井伊直弼说:“茶会也可为‘一期一会’之缘也。即便主客多次相会也罢。但也许再无相会之时,为此作为主人应尽心招待客人而不可有半点马虎,而作为客人也要理会主人之心意,并应将主人的一片心意铭记于心中,因此主客皆应以诚相待。此乃为‘一期一会’也。”明白地说,就是通过茶道的一系列活动,使主客达到心静志清,由内到外感受人生苍茫、寂寥,人与人相会的难得,应当珍惜。某种意义上说,茶室只是荒野中的一间小屋,一个用周边简单材料垒起来的简易避难所,这是暂时的,这些材料随时都会倒塌,回到原来的状态中去。
1702275346
1702275347
1702275348
1702275349
1702275350
1702275351
1702275352
1702275353
日本茶室
1702275354
1702275355
很难想象这种仓促又皈依的心态。周作人说自己心头住着两个鬼——“流氓鬼”和“绅士鬼”,他对日本文化太有感应了。日本人精神世界里就并列存在着两个世界——俗的世界和雅的世界,所以既入世,又出世;既务实,又超然;既勤勉,又悲观;既文雅,又暴躁;既端庄,又邪淫。满街的酒吧酒馆也是出世的场所,同事们放下白天的俗务,进入另一个天地,放荡到与白天判若两人。第二天回归了,并没什么羞愧,彼此理解的。
1702275356
1702275357
这在中国人是绝对不能理解的。就连周作人后来也惶惑了,最后还是由蔼理斯开导出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理论家刘再复提出了文学形象“二律背反”的观点,就引起极大的争议。都说当时是因为“思想僵化”,其实是有文化根源的。中国人思维是单向度的,具有划一的价值观,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孟子说“性善”,荀子说“性恶”,不可调和。还必须思言一致,言行一致,尽管实际上也未必就一致,比如儒和道的价值观。只是要把不一致的掖藏起来,比如嘴里说的是儒,心里信的是道;教育晚辈用的是儒,自己处世用的是道甚至是佛。悲观厌世,也一概地悲观厌世,看破了,躺倒了,破罐破摔了,出家了,或者游戏人生,总之要归到一个世界里去,总之铁板一块。
1702275358
1702275359
庄周梦蝶,貌似出现了两个世界,但实际上也只是一个世界,无论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都不是两者共存。只是庄周没弄明白哪个是真的。一个是真的,则另一个必定是假的。到“竹林七贤”好像有点化开了,可惜一直没能成为主旋律。
1702275360
1702275361
1702275362
1702275363
1702275365
真日本 大写的吃
1702275366
1702275367
小时候,大人们为了让我吃东西,常指着某食物,说:这是毛主席吃的呀!毛主席伟大,吃当然也很伟大了。于是就每每以吃视人、看世界。以至于十几年后去了日本,仍想着,这世界第二号经济大国的人,该是如何天天山珍海味,日子过得皇帝一样呢?不料到东京,日本老板端上来的第一餐,竟然只是一碗白饭、一碗面。面是拉面,还不如当时国内的五毛钱一碗的面内容丰富,一勺酱油,两片叉烧肉,几丝大葱。配饭的菜呢,居然就是这碗面!
1702275368
1702275369
从中国大陆来国外的人,都以世界观锤炼得出奇坚实而著称。我立刻得出结论:妈的剥削!资本主义社会不把劳动者当人看。
1702275370
1702275371
不久,同宿舍一个人以中国留学生代表的身份,被横滨日中友协会长邀去吃饭。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虚着肚子,哼着“起来”的《国歌》欣然前往,让我们嫉妒得恨不能将他给吃了。但到了晚上,这老兄回来了,无声无息,坐在铺位上,“沙沙沙”抄着超市的塑料薄膜袋。好一刻,堵着面包的嘴里喷出一句骂:他妈的小日本,瞧不起老子中国人!
1702275372
1702275373
原来,会长大人请吃的佳肴,只是他们叫“新香”的腌菜类东西。亲痛仇快,我弄不清自己是痛还是快,但饮食无疑已成一个巨大的原则,亘在我的心头。那一天,日本皇太子结婚,人家关心的是皇太子妃的门户、长相,婚礼仪式,接亲御车的行走路线;而我,一个中国人,混在他们中间,眼睛幽幽地只勾着宴席的排场。电视上终于披露出了婚宴菜谱,一看:手卷寿司、馅饼点心。最被隆重介绍的,也不外乎一头真鲷鱼,都是市井街头随处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有关国体,竟然如此!日本人干死干活,真是白干啦!区区倭寇,野蛮之地,哪里有食文化!
1702275374
1702275375
一说食文化,吾等同胞都会满面红光起来。中国文化,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冲出亚洲,征服世界,长盛不衰的,就是这个食文化。外国有则笑话,说是假如世界毁灭了只剩两个人,若是拉丁人,一定找吉他跟鼓弄个小乐队;若是德国人,一定去合开工厂;若美国人,他们就组织一个美援委员会;若是中国人,就开餐馆。的确,在日本的中国人大多是靠掌勺而发家的,并且大多如今还靠这个中华勺吃饭,就像许多儒学家靠孔孟程朱吃饭一样。日本闻名遐迩的横滨中华街、神户南京町,其实只是中国饮食街。北京、四川、广东、扬州四大料理,能吃上几天几夜的满汉全席,熊掌、象鼻、骆驼瘤,还有龙虎斗、鲍翅席……瞧着那些满脑子优等民族意识的日本人,吃罢中华料理,一个个抹着油嘴的模样,谁还能说吃喝不是振民族大威的核武器?喂,我们的儒学家们,要捡中华文明之余光,请到这里捡!而不是眼睛盯着所谓的“亚洲四小龙”的模式。
1702275376
1702275377
但是我们民族也常常会出叛徒,汉语专备有一词,叫“汉奸”。“汉奸”有邱永汉者,在日台湾人,曾写《香港》获日本第三十四回直木文学奖。写写写,越写越会写了,居然写书揭自家老底来了:中华料理最被珍视的材料,诸如鱼翅、燕窝、鲍鱼,往往是印度洋、越南、印度尼西亚以及日本等地的物产。中国的山珍海味是高价的舶来品,普通百姓往往是吃不到的。相比日本的珍味,那才是今天出海捕到的鲷鱼、前刻从山里挖回的笋啊!
1702275378
1702275379
说得叫人败兴。原来所谓征服世界的中华菜,不过贴在你我的额头上!就好像古时候打仗,说是关羽麾下一卒,其实只是关大帅在开打,你只是呐喊,见着青龙偃月刀劈下对方贼将的头,也妄自胸中激荡着豪情。关大帅成了超然于身体之外的力量,一种纯粹的理念了。好比儒家说教只是理念,道家哲学才用于生存。没弄清这奥秘,中国的事只能越理越糊涂。怪不得中国人见面,一问好,张口就是:吃了没?说吃,是一回事,吃,又是另一回事。我奶奶说“吃了没”已整整一百年了,如今耳朵也聋了,眼睛也瞎了,记性也没了,坐也几乎不能坐,话也不大说,但一开口,就是一句话: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吃是实!
1702275380
1702275381
老人家仿佛一个漆器,在世上磕磕碰碰了一百年,什么漆都脱落了,只有吃还挂着。小孩家只晓得玩,青年人只想着情,中年人老盯着钱,老年人还信着吃。吃,是人的终极信念。
1702275382
1702275383
百年风云。我奶奶这一百年究竟经历过多少事,受过多少罪?我不想探寻,我只知道,她老人家这一生大约的确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奶奶有个训小孩的习惯动作,拿筷子敲敲你的碗:快吃了,快吃!像讨喂猫。于是张皇扒饭,下桌,就算吃过了。匆匆中也就没想吃了什么,日子就过了下去。我爸这代就是这样被讨喂大的,后来讨喂我。实际上,吃什么还不就是一个吃?都化作肚子里的屎屙出来,屎一节一节屙出来,人就一节一节长大了。可是偏是小孩不懂得这个道理。小孩子不怕饿死,只被馋死。我小时候就特别挑食。其实也没什么好挑的,六十年代出生,我的革命先辈把血肉都拿去筑新的长城了,只能给我少得不能再少的副食品定量。可我却偏是天生有一种来到这世上就要吃尽天地佳肴的豪情,于是,大人们就做起了“假、大、空”的文章。那年代,革命口号通天价响,其实在广大人民群众那里,最终都落实在了吃上。一个人挨整了,大人们就说:他的饭碗破啦!说一个领导家里有多好,想的就是他家常有人送什么鱼呀肉的。苏修的土豆加牛肉共产主义,不知叫多少人暗流口水。就连电影上的坏蛋,也常演他们大吃大喝。我小时没志气,有一次竟说:我要当坏蛋,坏蛋吃得痛快!
1702275384
1702275385
大人们哈哈大笑起来。但并没把我抓起来。雷公不打吃饭人么!想吃?想吃就好!吃还不容易?母亲说。其实众所周知那时吃最不容易,非但副食品限量供应,就是主食,也相当部分是地瓜干、地瓜米,一见就胃堵,碰也不碰。可是伟大的母亲却能变戏法似的变出种种佳肴来。饭桌上郑重摆着三角形黑乎乎的东西,这是什么?我问。发糕呀!母亲说,煞有介事,就是对面国营饮食店天天摆着的发糕呀。其实是地瓜米磨成粉做成的,可是被我当发糕吃下去了,还打着嗝。今天咱吃鱼丸,味道做得好好的!第二天母亲又说,那表情就诱煞人。放学回来,饭桌上果然放着一碗碗“鱼丸”,只颜色深些。啊,真想吃月饼啊!母亲又说,咱做月饼吃,好不好?于是向邻居借来一种刻着花纹的枷板,把地瓜米粉泥枷进去,一打开,一块块“月饼”就现在眼前了。我们高兴得直拍手。放笼里蒸,水还没开,就偷偷揭盖子窥觑了好几次。出笼了,呵着热气,啃着,满别人家里走,那老显的劲头,丝毫不差我后来日本同宿舍的留学生代表。高兴呀!有一首歌歌词道:咱老百姓,今儿个今儿个真高兴!不知为什么,一听这歌,就想起当时的高兴情景。老百姓的高兴是穷的高兴,老百姓的富有是穷的富有。既然革命还在继续,既然世界末日还未到来,就该活,就该吃,就该有滋有味!
1702275386
1702275387
1976年,日本渔获量已达1064万吨,中国的食品仍然凭票供应。那一年,投在中国人心中最深的阴影,并不是两三个伟人的去世,而是唐山大地震。唐,中国也。成千成万的人毁于一旦后,福州也流传着一个可怖的预言:福州也将地震!据说,一对夫妇信以为真,赶紧卖了缝纫机自行车所有家当,买回水鸭母,吃饱后,从楼上跳下去。吃,是可以跟死神讨价还价的筹码。家乡有句话:吃死没怨,饿死破相。他们的灵魂满足地飘散了,俯瞰着还在做奢侈吃梦的可怜的众生。他们的人生获得了多么圆满的结局!
1702275388
[
上一页 ]
[ :1.70227533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