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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名誉和荣誉如此重要,任何对它的冒犯,当然就绝不能容忍。看时代剧,我们常看到武士拔刀决斗的场面,甚至为此送掉生命。其实不过因为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冒犯。当然这是在我们看来的,在他们心目中,这可不是小小的冒犯。《忠臣藏》里就讲了四十七个忠义浪人,抛弃一切,为主君复仇而后集体剖腹自杀。演绎出如此血流成河的故事,起因却只是他们的主君自尊心受辱。当然其中还有“忠”的成分,所以叫《忠臣藏》,其主旨也在于“忠”吧。对主子之“忠”,但其实同时也是保持自己的操守。对武士来说,不忠即“耻”,这是武士的“义理”。为了这“义理”,《罗生门》里的真砂不惜把杀人之罪揽在自己身上,即使被判死,也要保住“义理”。日本人对“义理”的维护,可谓到了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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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理”,是打开日本人内心的重要钥匙。它是日本人的荣辱观,是他们特殊的价值观,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的教义。日本人所以让人费解,是因为我们不明白他们看重什么。在我们看来很重要的,在他们看来,却并不重要;相反,在我们看来并不重要的,在他们,却比生命还要重要。所以有时会觉得日本人太斤斤计较。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菊与刀》里,讲述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名叫牧野芳雄的日本画家,年轻时为了摆脱贫困,出人头地,去美国闯荡。他去请教一个美国传教士,却遭到了传教士夫妇的嘲笑。也许对方的嘲笑也未必恶毒,但是在这个日本画家心里却掀起了万丈波澜,他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侮辱了。直到中年,在美国功成名就的他仍然对此耿耿于怀,他在自传里写道:“我总坚信,世界上最大的犯罪就是对人不诚恳,而嘲笑人则是不诚恳的。”他还说:“对人们发怒,我常常原谅,因为有时脾气不好是人的本性。人们向我撒谎时,我一般也能原谅,因为人性很脆弱,在面对困难时不够坚强,不敢讲真话。对无根据的流言蜚语、背后议论,我也能原谅,因为遇到别人说闲话时,难免不陷进去。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酌情体谅。”他居然能原谅这么多东西。那么他独独对什么不能原谅呢?居然是嘲笑。“但对嘲笑,则无可原谅,因为只有内心不诚恳,才会嘲笑无辜者。请允许我对两个词讲一下我自己的定义。杀人犯:杀害某人肉体的人;嘲笑者:杀害他人心灵的人。心灵远比肉体宝贵,因此,嘲笑是最恶劣的罪行。那一对传教士夫妇实在是要残害我的心灵,我心中感到巨大的创痛,我心里在叫喊‘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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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有个小说,名字叫《哥儿》,里面也有这样一个情节:主人公哥儿喝了朋友请客的一杯冰水,价值一钱五厘。之后有人在哥儿面前挑拨,说那朋友在背后说他坏话,哥儿马上想到了那杯冰水,第二天,就把一钱五厘扔到了那朋友的桌子上。他认为,虽然只是一杯冰水,接受这种表里不一的人的恩情,实在有损自己的面子。虽然只是破费他一钱五厘,但一钱也罢,五厘也罢,接受这种骗子的恩情,死了也于心不安。受别人的恩惠,默不作声,就表明尊重对方,看得起他的人品。自己喝的那杯冰水,本来自己付钱就可以了,但他却硬要争着付,弄得自己心里总感到内疚,这可是金钱买不到的。自己虽然无权无势,却有独立的人格。要自己低下头去接受别人的恩情,简直是一百万元的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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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钱五厘让他想得如此多,如此有涉原则,这是中国人难以想象的。曾经,我们也有卫生工因为被冤枉偷了十元钱而自杀。舆论想到的是:她为十元自杀,不值。没有人想到那已经不是十元钱,而是关乎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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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渡户稻造在他的《武士道》里,说了一个极端的事例:有一个商人,出于好意提醒一个武士,说他背上有只跳蚤,竟被那武士劈成两半,理由是:“因为跳蚤是寄身于畜生身上的虫子,把高贵的武士与畜生等同看待,是不能容忍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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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在于,你身上到底有没有跳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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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头上写的长篇小说《移民》,里面有个日本人叫渡边,是白领,是我在日本期间再熟悉不过的典型的日本人。其实在当时,我就在随身带的笔记本里给他画了速写,其中心词就是“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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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并不只是“小”,把日本人的趣味理解成“小”是片面的。与其说日本人喜欢“小”,毋宁说日本人讲的是“精”,精到极致,不达完美绝不罢休,也就是“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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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喜欢嘲笑日本人,谓之“小日本”,得意于自己的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殊不知,日本虽然地不大,但能够极其有效而且科学地利用;本土的物产不多,但却物质极度富足,而且全是优质的,不像中国那样,几乎没有一样食品让人放心。即使是军队,他们只有自卫队,但从武器到人员素质,都是极精良的。至于人,众所周知,日本人是世界上国民素质最高的国家之一。日本的精致,是着重于实质上的,不像中国人那样重排场,说是大而化之,其实是粗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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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日本人重实质,一定会有许多人出来反对。比如我前面提到的平江不肖生。在他的《留东外史》中,恰就写到了相反的例子。他引用中国武林高手郭子兰对日本剑道的批评:“日本射法流仪太多,闹不清楚,其实没有什么道理,拈弓搭箭,手法微有些不同,又是一个流派。”另一个叫黄文汉的,说得更刻骨一些:“大凡一样技艺,习得一多,就不因不由地分出流派来,其实不过形式罢了,精神上哪有什么区别?都是些见识少的人,故意标新取异地立门户。”哪里是重实质?分明是地道的形式主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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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中国人,西方人也有类似的说法。法国人罗兰·巴特在他的《符号帝国》中,就用“套盒”来比喻日本文化特征。日本文化的本质就像日本传统工艺品——漆器套盒,从大到小,一个盒子套进另一个盒子,尽管里面空洞无物,但是盒子却很精美。他称说,这是“一种极端的艺术创作”,也就是包装的艺术。他说:“人们精心地运用那种制作技巧,运用卡纸板、木头、纸张、丝带的相互作用,一丝不苟地在上面画出几何图形……由于制作非常完美,这种外皮往往重复制作,你可以没完没了地拆开包装。这种外皮推迟了人们对里面物品的发现,里面的东西通常是无关紧要的,这恰恰是日本包装的一个特点,即里面的东西微不足道,它与外皮的那种豪华不成比例;一块糖,一块小豆糕,一件普普通通的纪念品,像一件珍宝那样显赫耀眼地包装在里面。这样一来,礼品似乎就是那个盒子,而不是里面装着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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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日本人打过交道的人,很多都有类似的经历:接受日本人的礼品,看着掂着挺有分量,打开,是一层包装;打开包装,又是一层包装;再打开包装,仍是一层包装;最后终于看到礼品了,却是一把小扇子,或者一双筷子,或者一条手绢。确实是包装重于礼品,形式大于内容,正如罗兰·巴特说的,礼品是盒子。但是且慢,那扇子或筷子也并非不精美,也包括罗兰·巴特所说的糕点,日本的产品没有不精美的。罗兰·巴特所以感觉普通,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原先的期待太高了,他觉得既然是礼物,就应该稍微贵重一些。但是日本人是不送贵重礼物的,不关日本人小气,也不关巴特贪心,如果要归咎,只能归咎于巴特所说的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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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一下,罗兰·巴特所说的漆器套盒,并非是日本专有,中国也有,而且日本的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只是西方人不知道,就好像他们一想到东方绘画,就想到浮士绘一样。我的家乡就有很多脱胎漆器,当年去日本,也带了几个去,送日本人。结果到了日本,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同样的东西,人家做得精美得多。这就是日本人的产品。罗兰·巴特所见到的,也应该是这样的产品吧,即使只是作为包装。一个能够把包装盒做得如此精美的民族,内里的礼品,能做得不精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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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仍然有人不认可,那就是我所写的渡边先生。作为日本人,他最有发言权。他深陷在这样的精致之中,那是铺天盖地的网,那是沁入毛孔的风。是的,它是内容,也因此更令他欲罢不能。它成了深入骨髓的法则,不能越雷池半步。“水至清则无鱼”,我们可以想象,渡边在这种环境中如何奄奄一息。他努力突围,晚上去泡吧,去胡闹。但日本是个井然有序的国家,他的突围,只能是虚拟的,他被控制在这种法则中。疯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得照样去接受那种法则,尽管内心大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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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看到,形式又确实大于内容了。虽然渡边们都不认可这种束缚,但是他们又都遵守了,并且遵守得很好。于是我们看到整个日本社会对规则的绝对顺从,不这样,就被罢黜于日本社会。当形式大到能够吞噬内容了,其景象是多么的可怕。于是我们看到,即使有异端,也很快式微了,被阉割了,被同化了,被清洁化了。即使有人坚守着内心的独立,但又能坚守几何?心是会游移的,心靠不住,这点上,当代企图守住“底线”、“底线”却在步步调低的中国人,一定深有同感。哪怕是信仰,也是集体共同意识的产物,如果被共识为“异端”,没几个内心不打鼓、能够坦然的。而法则是明确的,也是容易把握的,只要符合一定的指标,甚至只是合格的程序,就可以被认可,就可以心安理得。哪怕是杀人放火,但只要语言干净,就可以被文明化。哪怕是强奸敌国妇女,只要有崇高的理由,就可以坦然行之(我的《移民》里就写到了这么一场日本军人对被占中国的妇女的轮奸:列队,排到了,向长官立正、敬礼,然后钻进帐篷,脱裤子。完事后,出来,再敬礼,俨然是执行了庄严的任务)。只要厘清“从西方人手里夺回亚洲”的逻辑,就可以越界侵占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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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被确认为犯罪了,也可以通过仪式来洗罪。其实,日本人除“晨浴”外,还有一种洗罪的仪式,那就是沐浴戒斋,然后去神社举行禳祓仪式。经过这种仪式,犯了罪的人就清白了。对日本人来说,犯了罪,只要经过一次或多次的“晨浴”,就可以清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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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无所谓清白,无所谓罪恶,所谓日本人的“洁”,某种意义上只是“空洞”。空洞是极其可怕的东西,不问内容,只知形式,任何内容都可以装进这个形式里,包括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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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清洁本身就是滋长法西斯的温床。希特勒当年就是以清洁的名义施行屠杀的,“灵魂深处闹革命”,不也是一种“洁癖”吗?一切以清洁的名义,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理由啊!清洁,有多少罪恶假你之名!在追求清洁之下,潜藏着多少暴力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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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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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在东京,听到日本男人当面夸奖女人漂亮,甚不可思议。要在中国,定被啐为“不正经”了。即便是情不自禁,也应该藏在心里的,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当然,现在的中国也已不“止乎礼”了,甚至在男女关系上的大胆,比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是不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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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日本人好色,连西人都为之愕然。19世纪,有一个德国医生叫Siebold的来到日本,在江户近郊见到全裸的嫖客在妓院无顾忌进进出出,不禁瞠目结舌。他在他的《江户参府纪行》中这样记载:“妓院像餐馆一样同是日常生活必需品,白天公然进出于妓院,如同进出咖啡厅。”看日本的文学作品,更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了,比如众所周知的《源氏物语》。其实在《源氏物语》之前,还有一部《伊势物语》,不过是和歌物语,不是叙事形式的传奇物语,但“色”的味道丝毫不差。《伊势物语》写的是贵族在原业平连同一些好色男女的风流账。据说这个在原业平是有名的风流美男,一共跟3733个女子有染。至于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等作品,更是直接以“好色”为名了。这些作品,甚至有个直截了当的称呼:好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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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学乃至日本文化,确实有着“好色”的传统。但这“好色”跟我们理解的含义并非完全一致。“色”这概念,在日本是有个发展过程的。根据叶渭渠先生的说法,在公元8世纪的奈良时代,“色”,只是指色彩、表情;到了9世纪到12世纪的平安时代,“色”的概念有所发展了,被加上了华美、情趣等内涵,而“好色”,则是选择女性对象的行为,跟汉语中的意思并不一样,并不是指色情,而有着肉体和精神的一致性的内涵。所谓“好色文学”,就是以恋爱情趣为主要内容,探索人情与世相的风俗,把握深层的人性。这么一说,就不惊世骇俗了。世界上哪个地区,哪个国家、民族的文学乃至文艺,无论是欧洲的、阿拉伯的、非洲的,不是如此呢?这似乎还是文艺的本质特征。即便是传统中国,也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不过在日本人这里,被推到了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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