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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1 和日本人打过交道的人,很多都有类似的经历:接受日本人的礼品,看着掂着挺有分量,打开,是一层包装;打开包装,又是一层包装;再打开包装,仍是一层包装;最后终于看到礼品了,却是一把小扇子,或者一双筷子,或者一条手绢。确实是包装重于礼品,形式大于内容,正如罗兰·巴特说的,礼品是盒子。但是且慢,那扇子或筷子也并非不精美,也包括罗兰·巴特所说的糕点,日本的产品没有不精美的。罗兰·巴特所以感觉普通,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原先的期待太高了,他觉得既然是礼物,就应该稍微贵重一些。但是日本人是不送贵重礼物的,不关日本人小气,也不关巴特贪心,如果要归咎,只能归咎于巴特所说的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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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3 顺便说一下,罗兰·巴特所说的漆器套盒,并非是日本专有,中国也有,而且日本的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只是西方人不知道,就好像他们一想到东方绘画,就想到浮士绘一样。我的家乡就有很多脱胎漆器,当年去日本,也带了几个去,送日本人。结果到了日本,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同样的东西,人家做得精美得多。这就是日本人的产品。罗兰·巴特所见到的,也应该是这样的产品吧,即使只是作为包装。一个能够把包装盒做得如此精美的民族,内里的礼品,能做得不精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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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5 但是仍然有人不认可,那就是我所写的渡边先生。作为日本人,他最有发言权。他深陷在这样的精致之中,那是铺天盖地的网,那是沁入毛孔的风。是的,它是内容,也因此更令他欲罢不能。它成了深入骨髓的法则,不能越雷池半步。“水至清则无鱼”,我们可以想象,渡边在这种环境中如何奄奄一息。他努力突围,晚上去泡吧,去胡闹。但日本是个井然有序的国家,他的突围,只能是虚拟的,他被控制在这种法则中。疯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得照样去接受那种法则,尽管内心大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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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7 于是我们看到,形式又确实大于内容了。虽然渡边们都不认可这种束缚,但是他们又都遵守了,并且遵守得很好。于是我们看到整个日本社会对规则的绝对顺从,不这样,就被罢黜于日本社会。当形式大到能够吞噬内容了,其景象是多么的可怕。于是我们看到,即使有异端,也很快式微了,被阉割了,被同化了,被清洁化了。即使有人坚守着内心的独立,但又能坚守几何?心是会游移的,心靠不住,这点上,当代企图守住“底线”、“底线”却在步步调低的中国人,一定深有同感。哪怕是信仰,也是集体共同意识的产物,如果被共识为“异端”,没几个内心不打鼓、能够坦然的。而法则是明确的,也是容易把握的,只要符合一定的指标,甚至只是合格的程序,就可以被认可,就可以心安理得。哪怕是杀人放火,但只要语言干净,就可以被文明化。哪怕是强奸敌国妇女,只要有崇高的理由,就可以坦然行之(我的《移民》里就写到了这么一场日本军人对被占中国的妇女的轮奸:列队,排到了,向长官立正、敬礼,然后钻进帐篷,脱裤子。完事后,出来,再敬礼,俨然是执行了庄严的任务)。只要厘清“从西方人手里夺回亚洲”的逻辑,就可以越界侵占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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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9 哪怕是被确认为犯罪了,也可以通过仪式来洗罪。其实,日本人除“晨浴”外,还有一种洗罪的仪式,那就是沐浴戒斋,然后去神社举行禳祓仪式。经过这种仪式,犯了罪的人就清白了。对日本人来说,犯了罪,只要经过一次或多次的“晨浴”,就可以清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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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11 于是,无所谓清白,无所谓罪恶,所谓日本人的“洁”,某种意义上只是“空洞”。空洞是极其可怕的东西,不问内容,只知形式,任何内容都可以装进这个形式里,包括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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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13 其实,清洁本身就是滋长法西斯的温床。希特勒当年就是以清洁的名义施行屠杀的,“灵魂深处闹革命”,不也是一种“洁癖”吗?一切以清洁的名义,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理由啊!清洁,有多少罪恶假你之名!在追求清洁之下,潜藏着多少暴力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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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18 真日本 [:1702275035]
1702276119 真日本 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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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1 许多年前在东京,听到日本男人当面夸奖女人漂亮,甚不可思议。要在中国,定被啐为“不正经”了。即便是情不自禁,也应该藏在心里的,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当然,现在的中国也已不“止乎礼”了,甚至在男女关系上的大胆,比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是不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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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3 都说日本人好色,连西人都为之愕然。19世纪,有一个德国医生叫Siebold的来到日本,在江户近郊见到全裸的嫖客在妓院无顾忌进进出出,不禁瞠目结舌。他在他的《江户参府纪行》中这样记载:“妓院像餐馆一样同是日常生活必需品,白天公然进出于妓院,如同进出咖啡厅。”看日本的文学作品,更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了,比如众所周知的《源氏物语》。其实在《源氏物语》之前,还有一部《伊势物语》,不过是和歌物语,不是叙事形式的传奇物语,但“色”的味道丝毫不差。《伊势物语》写的是贵族在原业平连同一些好色男女的风流账。据说这个在原业平是有名的风流美男,一共跟3733个女子有染。至于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等作品,更是直接以“好色”为名了。这些作品,甚至有个直截了当的称呼:好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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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5 日本文学乃至日本文化,确实有着“好色”的传统。但这“好色”跟我们理解的含义并非完全一致。“色”这概念,在日本是有个发展过程的。根据叶渭渠先生的说法,在公元8世纪的奈良时代,“色”,只是指色彩、表情;到了9世纪到12世纪的平安时代,“色”的概念有所发展了,被加上了华美、情趣等内涵,而“好色”,则是选择女性对象的行为,跟汉语中的意思并不一样,并不是指色情,而有着肉体和精神的一致性的内涵。所谓“好色文学”,就是以恋爱情趣为主要内容,探索人情与世相的风俗,把握深层的人性。这么一说,就不惊世骇俗了。世界上哪个地区,哪个国家、民族的文学乃至文艺,无论是欧洲的、阿拉伯的、非洲的,不是如此呢?这似乎还是文艺的本质特征。即便是传统中国,也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不过在日本人这里,被推到了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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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7 日本这民族的长处之一,就是什么东西在它手里,都被发展到了极致。比如从中国来的茶道、花道,在中国人这里,无非是喝茶活动、插花艺术,至多是修身养性,到了日本人手里,就变成了“道”。又比如从西方来的电器。“好色”在日本,也是如此。日本古代甚至有“好色家”。“好色”成了家,听起来就匪夷所思。“好色家”并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符合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和歌的名手。当个名人,已是不易,那些“追星族”一定能深切体会的。这还不够,还必须具有“礼拜美”。什么是“礼拜美”?就是在一切价值中以“美”为先。这更不容易。现在许多明星,只能做到人前“美”,在台上,在镜头前,憋住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化着妆,取个特定视角,端着个神采、礼仪,下去之后是怎样的呢?狗仔队偷拍到的他们日常状态,往往让人失望。套用一个耳熟能详的句式:一个人在人前“美”一“美”并不难,难的是在一切时候“美”。这一点,“好色家”是要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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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9 “好色”,在日本人的精神意识中是根深蒂固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它。即便是宗教,比如佛教。佛教在日本可谓势力强大的,明治维新时期,政府企图以推广基督教来抵制佛教,也没有动摇过佛教的地位。公元6世纪,佛教传入日本,按一般的推断,“色”该寿终正寝了,然而却没有。佛教在日本衍生出了许多宗派,这些宗派却几乎都打破了佛教中禁欲的戒律,其中就有“戒色”。有趣的是,很“色”的浮世绘的“浮世”,恰是来自佛语,颇有“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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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31 在日本,僧侣是可以食人间烟火的。小说家村上春树的父亲就是佛门弟子,生下了这个著名的儿子。据说在公元11世纪的时候,摄政的关白有个女儿,爱上了净土真宗的亲鸾小师傅,父亲甚是支持,可是对方是出家人,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关白就找来亲鸾的师父法然上人,问:“我今在家,上人出家,我们同是念佛,是否功德同等:同生西方,同了生死?”法然上人自然点头。关白便道:“既然出家在家念佛同等,那么就请上人命令高足亲鸾与小女结婚!”法然无话可说。自此以后,净土真宗的徒子徒孙都跟着沾光了。当然其他宗派仍然在死守着,但是口子已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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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33 “有时江海有时山,世外道人名利间。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这首《梦闺夜话》,是“破戒不惭的狂僧”一休的生活写照。“一休哥”在他七十八岁高龄,遇到了一个盲女,有了感情,他索性让自己从此坠入爱河。他还写情诗袒露自己的爱情生活,宣称“淫酒淫色亦淫诗”。这比那个把女孩抱过河的中国和尚冒渎多了,日本人真能把事情推到极致。也许,到了极致,才到了境界。这才是到了境界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才是根本。宗教的根本精神是反体制、反世俗的,在这个根本里,坦荡与好色并不矛盾,“真”与“美”恰是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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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37 一直不明白梅兰芳美在哪里。据说他幼年相貌平平,小圆脸,眼皮下垂,无神,还常迎风流泪,秦老太太为他下过评语:“貌不惊人!”其实何止是幼年,他一辈子也没有漂亮过。作为男人,即便是留了胡子,也不够男人气;在舞台上扮女人,如果撇开演技,那模样也无论如何不算美女,既不水灵,也不轻盈,其妩媚也是怪怪的。也许艺术这东西,就是怪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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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39 当年梅兰芳到了日本,引起了轰动。当然日本人是爱艺术的民族。明确地说,日本人有着这种审美取向。从日本回来的鲁迅先生对这点是有点明白的,所以他说:“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谓“男人看见‘扮女人’”,其实就是男人把对方这个男人作为女人,类似于男同志中的“1号”对“0号”。在日本,这种事并不鲜见,随手拈来的就是若干年前火暴的大岛渚的《御法度》。大岛渚搞了“异色”的《感官世界》,多年后又搞了个“男色”,再一次震惊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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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41 其实世界各国也都有这种事,包括中国。在明代,甚至到了泛滥的地步。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日本最早的关于同性恋的描述,是成书于720年的《日本书纪》,其中第九卷就有神功皇后二月条小竹祝和天野祝的故事,是汉文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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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43 皇后南诣纪伊国,会太子于日高,以议及群臣。遂欲攻忍熊王,更迁小竹宫。适是时也,昼暗如夜,已经多日。时人曰:“常夜之行也。”皇后问纪直祖丰耳曰:“是怪何由矣?”时有一老父曰:“传闻,如是怪谓阿豆那比之罪也。”问:“何谓也?”对曰:“二社祝者,共合葬欤。”因以令推问巷里。有一人曰:“小竹祝与天野祝,共为善友,小竹祝逢病而死之。”天野祝血泣曰:“吾也生为交友,何死之无宜同穴乎!”则伏尸侧而自死。仍合葬焉。盖是之乎。乃开墓视之,实也。故更改棺衬,各异处以埋之。则日晖炳爃,日夜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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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45 据说“男色”之风来自于中国。公元9世纪,密宗大师空海入唐求法,将唐朝佛教寺院里的“男色”风气传入日本。空海还将此道传给了他的弟弟真雅僧正,真雅僧正于是又跟平城天皇皇孙有染,这个皇孙,就是那个美男在原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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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47 中国历来有“男女之大防”,即便是开放的唐朝,至少在佛教界,也是有所忌惮的。空海在大唐,其所受的煎熬可想而知。但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可禁的东西,人心是活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条条道路通罗马”。不能以“女”为“色”,就以“男”为“色”。“男色”往往产生于“色”禁森严的寺庙、军队,乃至道貌岸然的宫廷。朱元璋之前朝廷大多设有官妓,朱元璋认为官员狎妓破坏政事,遂下令禁止,于是渐渐的男色就盛行了。“男旦”也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其实,日本歌舞伎中的男扮女,也是源自于禁忌。阿国创建了歌舞伎,京都、大阪一带就出现了“游女歌舞伎”,除了演剧,还从事卖淫,于是当时的德川幕府就公布了禁止女人演戏的法律。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女人不让演,就男人来演,由年轻貌美的男子扮演女人的角色,叫“女形”,这就是“若众歌舞伎”,照样做那种事。当初是被禁没有办法的,后来竟乐于此道了,倒开辟了福柯所说的新领域,还时有殉情、私奔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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