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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佛家却是不鼓励自杀的。中国人虽然有事没事也拜个佛,但却是从不曾放弃现世快乐的。体现在叙事上,追求的是“大团圆”,提都别提自杀。即便是相爱的男女都死了,也要“双双化蝶”。而在日本的歌舞伎里,却往往是壮烈地求死,这在中国人看来,是“横死”,是很忌讳的。西方人也反对自杀,根据《圣经》中的摩西“十戒”,西方人在6世纪后就禁止自杀。在这点上似乎跟中国更有相通之处。日本文化是中国人所不能理解的,我曾经说,中国人要了解日本人,比了解美国人更难,虽然同属于东方民族,甚至貌似日本文化来源于中国,但那却是个“魔”。“魔”变幻无常,瞬间转换,你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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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川端的死,常会提到那句“临终的眼”。这其实来源于芥川龙之介自杀遗书的附记。那遗书中,芥川说:“所谓生活能力,其实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异名罢了。我这个人也是一个动物。看来对食欲色欲都感到腻味,这是逐渐丧失动物的本能的反映。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昨晚同一个卖淫妇谈过她的薪水问题,我深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这“临终的眼”,应该是弃绝食欲色欲、弃绝人类世俗的“虚无的眼”了。但是川端不认为那跟西方的“虚无主义”有关系,“西方的‘虚无主义’一词并不适宜。我认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那么应该是东方的了,这似乎接近于中国道家的“无”了。可是川端却指向了禅宗,也就是说,是“空”。那么既然是“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芥川遗书附记里接下来的一段话可以作注脚:“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的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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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奔着“美”而去的“空”。《雪国》里,叶子死了,在岛村看来,确切说就是让叶子死的作者川端看来,她的生命因此升华了:“火花向银河里边散开,岛村又觉得像是被银河捞上去。烟和银河的流动方向相反,银河降下来了。水唧筒的水头没有碰上屋顶,在摇晃着,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烟,好像映射出银河的光。”这样,叶子的死亡就已经超越了悲哀,而成了“美”:“一台水唧筒朝火重燃的方向斜射出一注弓形的水流。在水流前面,忽然浮现出女人的形体。她落下来的样子是这样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形成水平线。……那正如一种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她的姿态仿佛是无生无死的休止状态,僵硬挺直的身体在空中伸长往下落,变得柔软,却带有木偶人风味的无抵抗和不含有生命力的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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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瞬间的永恒”。日本人自杀,并不是要毁灭自己,而是要让自己的生命在最灿烂之时定格,进入永恒。那是一种“死灭的美”。川端康成在《天授之子》中说,死,仿佛有一种死灭的美,可以通过这种“物”的死灭来更深刻体会到“心”的深邃。川端也是。这是“美”的“魔界”,也是更高层次的“佛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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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三岛由纪夫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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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男子汉分为两种:一种是表现型的,比如戏子,乃至那些很招人眼球的所谓英雄好汉。也许他们卸了妆,或者回到他们私人的空间里,或者遇到真正的挑战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另一种是实质型的,他们中间很多人的外表,甚至没有达到作为男人的基本要求,比如个子不够高,身体不够强壮,神态也不英武,既不帅也不酷,但是他们却默默地、持久地,或者在关键时刻撑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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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上,我们当然认为后一种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但其实也未必,假的未必就不能成为真的。在日本作家中,最具有男子汉气质的,应该是三岛由纪夫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他所有的照片或影像资料,都给人很男人的印象。这当然也因为他是作家,是名人,他有特权向公众展示他的形象。在他去世前拍的写真集《蔷薇刑》里,更是集中体现了这种形象。英武异常,浓眉大眼,目光凶狠,浑身肌肉,估计身材一定高大。但是其实,他恰恰是个小个子。所以在拍照时,他拒绝拍全身照,只拍半身。拍全身的,也要么是蹲着,要么是卧着。但是其中有一张例外,拍的是他的全身,然而是站在椅子上的,尽管如此还是现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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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一个跟他十分要好的演员回忆,曾经三岛参加一个舞会,穿着垫肩的服装。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那种服装能把人撑起来。那演员跟他跳舞时,手搭在他肩上,总是随垫肩滑下来,就打趣道:“呀,人在哪里?”三岛顿然生气,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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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三岛由纪夫一直有自卑心理。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刚满四十九天,就被祖母强行抱走,进行封闭式的“贵族教育”。他上的是贵族学校学习院,但是在那里,他的家庭出身属于末流,也因此被同学们歧视。只有他回到家庭里,心灵才能得到抚慰。但是这又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呢?祖母长年卧床,她的病房里有三个女护士,三个女佣人,她还从邻家挑来三个乖巧的小女孩来陪伴三岛。三岛就在这样一个“女人国”中度过了童年。让他恐慌的是,到了青春期,他发现自己喜欢的是男性。在那种年代,这绝对是难以启齿的。他终身没有摆脱这种情结。我们看到他在作品里不厌其烦地歌颂那些肌肉健壮,甚至野蛮粗鲁的男人,被紧身裤包裹着臀部的清厕夫、一身汗臭的操练后的士兵,还有象征男性的事物,比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南国热辣辣的太阳、切腹时流淌的肚肠和鲜血。与其说他是在表现自我,毋宁说他是在自我掩饰,自我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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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这一生,最让人震撼的是他的死。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让他的英勇形象极大升华了。1970年11月25日,三岛写完了《丰饶之海》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天人五衰》的最后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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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庭院里空荡荡的,本多心想: 自己来到了一个既没有记忆,也没有任何他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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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中,一派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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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将完成稿放进一个信封里,拿起红笔,在信封上写上“遗稿”二字,欲再套上两个信封。为什么要套上三层?有研究者说,这可能在表明“三界唯一心”。佛教里有“三界”之说,指的是过去、现世、来世。但是他接着又把“遗稿”二字涂掉了。为什么要把“遗稿”二字涂掉?应该是从技术上考虑。他和编辑约好十点来取的,这时候他已经离家,去干他的壮烈的事了。如果编辑取了稿子,回到出版社打开信封,想想吧,一重重地打开,就像帷幕一重重拉开,突然看到“遗稿”二字,这时候正好是午间电视新闻报道时间,电视上一定会报道他们的事件,这样会出现极好的效果。但是人不是那么机械的,假如编辑在回出版社的路上就打开了呢?在期待的时间前先看到了“遗稿”二字,就会把效果弄糟。所以他考虑再三,还是不敢迷恋这戏剧效果。但是他仍然在最外面的信封上写上了编辑的名字,一反常态地用了红笔,他一直是用黑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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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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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扮演的圣塞巴斯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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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要死的人,居然对自己的死亡,作如此戏剧性的安排,不能不让人想到他是否真的想死。他是想死的,但是他仍然忘不了表演。对他来说,表演和真实已经是硬币的两个面,不能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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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一直在真实和虚假间跳来跳去。好像几乎所有作家都这样。作家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人?这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有道是,作品是作家真实心灵的反映,虚假的心灵,是创造不出好的作品的。这固然有真理性的一面,但真理总是太绝对。哪怕是被作家宣称为“回忆录”的作品,卢梭的《忏悔录》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坦白的回忆录,充满了不堪的自供,但研究者发现,里面其实有着不少杜撰成分。卢梭竭力把自己打扮成异类,不是只有掩饰才虚假,自曝也虚假,有人就喜欢装坏,有人喜欢恶作剧,希望被异议。其实卢梭并不像现在被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因为他并不是那么不堪,因此也未必有那么深邃的灵魂。当然三岛由纪夫不是这样,他真的不堪,所以他要真掩饰。他在难以遏制之下写就的那部《假面的告白》,号称“告白”,但前面又冠以“假面”二字。尽管不断有人指出这就是一部真实的“告白”小说,可以视为三岛的自传体作品,但他本人始终否认,从不松口,一直强调这是一部虚构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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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是不能绝对撒谎的,就像爱伦·坡《泄密的心》里的主人公。人心毕竟不是死亡密室,长期捂着的心,是要生出虫子的,包括对自曝的掩饰。三岛去世,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资料,其中有一封信,是他写给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的,那人叫式场隆三,是精神医学专家。这信写于1949年7月19日,也就是三岛的《假面的告白》出版后的第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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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未曾谋面,三岛为什么要写信给对方?并且还随信寄赠了《假面的告白》?三岛在信中说,随信寄赠的《假面的告白》中有关同性恋及其他主要情节,“全都是我亲身的感受和真实的叙述”。三岛找式场隆三,是因为他是个精神医学专家,是个医生,他需要向他倾诉,就像他在《假面的告白》里暴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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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要暴露,一方面又要掩饰;一方面要掩饰,一方面又要暴露,他何苦呢?其实他写信给式场隆三,跟他写《假面的告白》是一种“同构”的方式,他也是在寻找治疗。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精神方面出现了问题。虽然他在作品中宣泄,但因为掩饰,宣泄受到了阻滞。当然他可以私下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宣泄,过着假的生活,申诉呼喊,甚至杀人放火,这一切都不会让他承担社会后果,不会有法律责任,但恰因为如此,也不会得到彻底医治。一如罪恶没有被惩罚,罪恶就不会消失一样。那些使用了“障眼法”的写作,让他内心的紧张得不到释放。但是他又那么的相信写作,要不然他可以不写作。而实际上,在赴死之前,他仍然在写;在赴死之前,他仍然在构筑文学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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