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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96 谁来管?“天”来管。所以夏目漱石提出了“则天去私”。“私”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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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98 什么是“天”?夏目漱石本人没有作出具体阐释,后来学者们也各有各的诠释,至今没有个定论。但按夏目漱石深厚的汉学底子,我们不妨从中国的“天”里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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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00 中国人的“天”,是个模糊的概念,但又包罗万象,可以包括“自然之天”、“主宰之天”、“义理之天”、“命运之天”。“自然之天”是中国人所生活并且思考的天地,中国人观念中是没有天外之天的,即便有,也与我无关,所以“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所以,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既没有六天创世的上帝,也没有救赎人类的神人耶稣,更没有超越人世的天堂,只有这载满幸福和苦难的天下人间。当然中国人也曾相信有“主宰之天”的,但随着殷周时的上帝的远去,“主宰之天”已渐渐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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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02 “自然之天”就是对天道、对宇宙法则的猜想和寻求。但这种猜想和寻求,并没有将客观世界对象化,并没有发展到对其认知,而只是把自己跟客观世界混在一起。于是儒家从孟子开始,就走上了尽心知性,也就是“知天”的道路,希望人道契合天道,以德配天,这样,天道也就被染上了浓重的社会人伦色彩了。天意人心合为一体,相互发明,这就形成了“义理之天”。这“义理之天”也到了日本,《从此以后》里的崇尚“自我”(真正的自然)的代助,遭遇的就是与“义理”关系的问题。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说:“漱石先生在《从此以后》中表现的思想,主要是自然的力量和社会的力量向人波及了如何的力量。违背了自然的力量,人的内心得不到安慰;违背了社会的力量,人得不到物质性的安慰。人必须服从自然的命令,可违背社会规范却又只会灭亡。于是,很多情况下,服从自然便遭受社会的迫害,造成外伤;服从社会又会遭受自然的惩罚,造成内伤。人究竟怎样活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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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04 于是只剩下了“命运之天”了,相信潜藏着一种难于参透又不可抗拒的法则,“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所谓命运,只有信时才有,信什么就是什么。那时代的日本人信什么呢?我们同样看夏目漱石的作品,《三四郎》里有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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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06 “洋人真漂亮啊。”男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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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08 三四郎没什么可答的,只是表示同意地“嗳”了一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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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10 “我们都很可怜啊。”于是,这个长着胡子的男人说:“这副长相,这么无用,即使日俄战争打赢了上升为一流强国,也是无济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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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12 “不过,将来日本也会渐渐发展吧。”三四郎辩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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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14 于是男子装模作样地说:“将会亡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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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16 在欧化过程中,日本出现了一些很伤民族自尊心的论调,比如“日本没有历史”等等。当时文部大臣森有礼甚至还提出让日本人跟西洋人通婚,来改善日本人的人种。这种自惭形秽的心理,夏目漱石不能说没有。实际上,夏目漱石在英国的不适应,就是他骨子里的民族尊严受到了挑战。他于是最终把原先信奉的英国文学是世界的,降为英国文学是跟日本文学一样的“地方文学”。他认为:“我们日本人”因文化背景不同,自然不可能和英国人完全一样地欣赏英国文学,这固然有令人遗憾的一面,但也未必全是坏事。因为如此一来,“我们日本人”反倒可以不受英国这一地方性的、历史性的趣味的束缚,而有可能从另外的角度评价英国文学。所以日本人在研究英国文学时,完全没有必要感到比英国人矮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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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18 有意思的是,夏目还用平等主义来阐释惠特曼。平等,本来是来自西方的概念,当然我们也可以辩解说东方也有,比如中国就有,但那是偷换了的,这是东方人在耍小聪明。夏目也耍小聪明,拿平等主义为我所用。在《文坛上的平等主义的代表者》中,他说惠特曼的平等主义包括时间的平等、空间的平等、人的平等和自然界万物的平等,所谓时间的平等,指的是不要一味崇拜古典;空间的平等指的是“非洲的沙漠和伦敦的繁华都有同等的权利进入诗歌”,所有的民族和国家是平等的;人跟人之间虽然存在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差异,但不应该有身外的门阀和贫富的差别,人人都是平等的;自然界万物也是平等的。表面上说,这是在抵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到他把英国文学也降为跟日本文学“平等”的“地方文学”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他的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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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20 夏目漱石后来回忆说,许多人“那时只要是西洋人说的话就盲目崇拜,并以此自得。因此,开口便讲片假名胡乱吹嘘的人比比皆是。”但这并不表明夏目漱石嘲弄日本人只模仿西洋的“表”。如果日本真的完全洋化了,夏目漱石是否就赞许呢?未必。这是“被现代”民族的宿命。鲁迅就曾意识到中国这个落后国家在“被现代”过程中的危险,要现代化,就得面临外来压力;要抵抗外来压力,就又得把传统捡起来。至今中国仍处在这样的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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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22 为了抵制崇洋媚外的风气,夏目漱石认为,有必要加强日本的传统文化教育。在《中学改良策》中,他基于“独立”、“平等”的理念(仍然是“独立”,还有“平等”,但我们已经知道,那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指出“教育只为受教育者而实施,培养其固有的才能,涵养其天赋特性,提高其修养”,不能将教育放在这以外的目的上。但同时他又说,这样的教育固然好,但在当时还显得过于理想化,就日本所处的受列强威胁的状况看,还不能断然“废弃国家主义的教育”。当然这里的“国家主义”,跟当时日益高涨的国粹主义及将国家利益绝对化的“国家主义”还是有所不同的。1911年,他还拒绝接受政府授予的博士称号,认为这是国家权力干涉学术,这可以证明他的清醒。日本在明治二十二年(1889)已经颁布了《帝国宪法》,确立天皇在国家体制中的绝对君主地位,但夏目漱石在这里只字不提天皇,模糊天皇在教学实践中的地位。在《我的个人主义》里,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有人主张现在的日本需要国家主义。并且不少人主张不蹂躏个人主义,国家就会灭亡。但是绝不会有如此傻的事情。”确实,他不在乎天皇。1916年7月20日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今晚看到天皇重病的号外。号外上说天皇因尿毒症已陷入昏迷状态,并告知大家因天皇病危,传统的开山活动停办。天皇还没去世没有必要停办民间活动,因天皇生病而波及到一般百姓的生活,真为当局者的无知感到震惊。”但是百姓毕竟是日本的百姓,日本又是需要振兴的日本,靠什么振兴?只能靠天皇。夏目漱石应该也清楚这是回避不了的。“主宰之天”在这里似乎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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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24 不在乎天皇,但不能不在乎有益于皇国的方针政策。1909年9月2日至10月17日,因“国策”而应运诞生的“满铁”的总裁中村,邀请夏目漱石到中国东北及朝鲜访问,历时四十六天。夏目漱石去了,固然有无法推脱的因素,从他回来写的游记中,也看出他有意回避直接描述见闻,但是在日记里,仍然有着对“荣光的明治”的沾沾自喜。1904年,他还写《从军行》,歌颂日本打败俄国,认为俄国是西方列强的代表,打败了它,就是打败了西方。日本近代史上有两场大大增强日本人自信力的战争,一场是甲午战争,一场是日俄战争,前者让日本人不再敬畏中国,后者让日本人不再害怕西方。夏目漱石也迷失在了日俄战争所带来的自豪感中。固然,作家可以反叛自己的祖国,但是一个卖国的灵魂又无法面对文字的审视。夏目漱石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时代,既恨又爱,爱得深,因此也恨得切;也因为恨得切,难免有“恨铁不成钢”的不择手段。但是这样又跟文学精神相背离,这是难以闪避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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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26 也许吧,一个杰出的作家就是永远处在困境中。之所以杰出,就因为他足够矛盾,足够痛苦,因此足够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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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32 真日本 罗生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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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36 1993年,我住在东京洗足池,常去附近的一家图书馆搜集资料。有一天,图书馆一楼放映厅放映电影《罗生门》。这部黑泽明导演的电影,在中国国内时常听提及,特别是其中的蒙太奇片段,几乎成了经典的范例。但就是没机会看到影片。果然精彩!包括光影的运用,阳光从树丛中漱漱泻下来,就连黑白胶片也成了独一无二的选择。当时我仍处在对电影的迷恋期,异常感动。这也许跟我早年学画有关,对画面的感觉强于语言。我一直觉得,文字如何绘声绘色,诸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跟直接的声画比起来,也不过是捕风捉影、隔靴搔痒。大学时代的后期,我的兴趣终于从文字中溜达出来,转向了能够具体传达声画的电影。作为中文专业的学生,我的本科学位论文居然是关于蒙太奇与长镜头的。我还想当导演,乐此不疲地写分镜头剧本,设计镜头画面,还试着给影片配乐。但是我也清楚,当导演只是我的白日梦。那时电影学院毕业的都没有拍片机会,而我连小说也都没地方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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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38 《罗生门》是根据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改编的,被黑泽明拍成了电影,标题也改了,叫《罗生门》。我当时还没读过这小说,我的大学教科书上,日本现代作家只有小林多喜二。即便是后来,文学界谈的也只是获得了诺贝尔奖的川端康成,以及被误读了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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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40 其实,《罗生门》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另一篇小说,说的是战乱年代,一个破产农民被迫走上行盗的道路。但他体弱胆小,而且还有羞耻感。他到一个刚刚发生过大战役的城门,想在战死的尸体上找一些财物,发现一个老妇人正在拔一个女尸头上的头发。他冲上去指责对方连尸体也不放过,老妇人答:“你以为她生前是个善人吗?她可是把蛇晒干了当成鳝鱼来卖。”他有所醒悟,就也抢了老太婆的衣服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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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542 这本是一个佛教故事,被移植到了日本。那城门,就叫罗生门。芥川龙之介这样描绘罗生门的景象:“荒芜不堪的罗生门下,被狐狸当成栖身之处。盗贼也住了进来。最后,甚至衍生出把没人认领的死尸抛弃在城楼的习惯。因此,夕阳西下后,人们都惧怕这一带,没人敢在城门附近走动。”据说在京都,原来确实有这么一道门。我当年去京都,有心去造访一些耳熟能详的场所,比如川端康成笔下的平安神宫、祇园,比如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金阁寺,甚至谷崎润一郎喜欢的“童子”饭馆,不点电灯,只点蜡烛,当然是不可能存在了。还有就是罗生门。罗生门更不可能存在,但日本人说,它确实存在过,不过是后来毁于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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