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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将来日本也会渐渐发展吧。”三四郎辩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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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男子装模作样地说:“将会亡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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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化过程中,日本出现了一些很伤民族自尊心的论调,比如“日本没有历史”等等。当时文部大臣森有礼甚至还提出让日本人跟西洋人通婚,来改善日本人的人种。这种自惭形秽的心理,夏目漱石不能说没有。实际上,夏目漱石在英国的不适应,就是他骨子里的民族尊严受到了挑战。他于是最终把原先信奉的英国文学是世界的,降为英国文学是跟日本文学一样的“地方文学”。他认为:“我们日本人”因文化背景不同,自然不可能和英国人完全一样地欣赏英国文学,这固然有令人遗憾的一面,但也未必全是坏事。因为如此一来,“我们日本人”反倒可以不受英国这一地方性的、历史性的趣味的束缚,而有可能从另外的角度评价英国文学。所以日本人在研究英国文学时,完全没有必要感到比英国人矮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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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夏目还用平等主义来阐释惠特曼。平等,本来是来自西方的概念,当然我们也可以辩解说东方也有,比如中国就有,但那是偷换了的,这是东方人在耍小聪明。夏目也耍小聪明,拿平等主义为我所用。在《文坛上的平等主义的代表者》中,他说惠特曼的平等主义包括时间的平等、空间的平等、人的平等和自然界万物的平等,所谓时间的平等,指的是不要一味崇拜古典;空间的平等指的是“非洲的沙漠和伦敦的繁华都有同等的权利进入诗歌”,所有的民族和国家是平等的;人跟人之间虽然存在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差异,但不应该有身外的门阀和贫富的差别,人人都是平等的;自然界万物也是平等的。表面上说,这是在抵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到他把英国文学也降为跟日本文学“平等”的“地方文学”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他的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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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后来回忆说,许多人“那时只要是西洋人说的话就盲目崇拜,并以此自得。因此,开口便讲片假名胡乱吹嘘的人比比皆是。”但这并不表明夏目漱石嘲弄日本人只模仿西洋的“表”。如果日本真的完全洋化了,夏目漱石是否就赞许呢?未必。这是“被现代”民族的宿命。鲁迅就曾意识到中国这个落后国家在“被现代”过程中的危险,要现代化,就得面临外来压力;要抵抗外来压力,就又得把传统捡起来。至今中国仍处在这样的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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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抵制崇洋媚外的风气,夏目漱石认为,有必要加强日本的传统文化教育。在《中学改良策》中,他基于“独立”、“平等”的理念(仍然是“独立”,还有“平等”,但我们已经知道,那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指出“教育只为受教育者而实施,培养其固有的才能,涵养其天赋特性,提高其修养”,不能将教育放在这以外的目的上。但同时他又说,这样的教育固然好,但在当时还显得过于理想化,就日本所处的受列强威胁的状况看,还不能断然“废弃国家主义的教育”。当然这里的“国家主义”,跟当时日益高涨的国粹主义及将国家利益绝对化的“国家主义”还是有所不同的。1911年,他还拒绝接受政府授予的博士称号,认为这是国家权力干涉学术,这可以证明他的清醒。日本在明治二十二年(1889)已经颁布了《帝国宪法》,确立天皇在国家体制中的绝对君主地位,但夏目漱石在这里只字不提天皇,模糊天皇在教学实践中的地位。在《我的个人主义》里,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有人主张现在的日本需要国家主义。并且不少人主张不蹂躏个人主义,国家就会灭亡。但是绝不会有如此傻的事情。”确实,他不在乎天皇。1916年7月20日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今晚看到天皇重病的号外。号外上说天皇因尿毒症已陷入昏迷状态,并告知大家因天皇病危,传统的开山活动停办。天皇还没去世没有必要停办民间活动,因天皇生病而波及到一般百姓的生活,真为当局者的无知感到震惊。”但是百姓毕竟是日本的百姓,日本又是需要振兴的日本,靠什么振兴?只能靠天皇。夏目漱石应该也清楚这是回避不了的。“主宰之天”在这里似乎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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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乎天皇,但不能不在乎有益于皇国的方针政策。1909年9月2日至10月17日,因“国策”而应运诞生的“满铁”的总裁中村,邀请夏目漱石到中国东北及朝鲜访问,历时四十六天。夏目漱石去了,固然有无法推脱的因素,从他回来写的游记中,也看出他有意回避直接描述见闻,但是在日记里,仍然有着对“荣光的明治”的沾沾自喜。1904年,他还写《从军行》,歌颂日本打败俄国,认为俄国是西方列强的代表,打败了它,就是打败了西方。日本近代史上有两场大大增强日本人自信力的战争,一场是甲午战争,一场是日俄战争,前者让日本人不再敬畏中国,后者让日本人不再害怕西方。夏目漱石也迷失在了日俄战争所带来的自豪感中。固然,作家可以反叛自己的祖国,但是一个卖国的灵魂又无法面对文字的审视。夏目漱石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时代,既恨又爱,爱得深,因此也恨得切;也因为恨得切,难免有“恨铁不成钢”的不择手段。但是这样又跟文学精神相背离,这是难以闪避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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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一个杰出的作家就是永远处在困境中。之所以杰出,就因为他足够矛盾,足够痛苦,因此足够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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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罗生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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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住在东京洗足池,常去附近的一家图书馆搜集资料。有一天,图书馆一楼放映厅放映电影《罗生门》。这部黑泽明导演的电影,在中国国内时常听提及,特别是其中的蒙太奇片段,几乎成了经典的范例。但就是没机会看到影片。果然精彩!包括光影的运用,阳光从树丛中漱漱泻下来,就连黑白胶片也成了独一无二的选择。当时我仍处在对电影的迷恋期,异常感动。这也许跟我早年学画有关,对画面的感觉强于语言。我一直觉得,文字如何绘声绘色,诸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跟直接的声画比起来,也不过是捕风捉影、隔靴搔痒。大学时代的后期,我的兴趣终于从文字中溜达出来,转向了能够具体传达声画的电影。作为中文专业的学生,我的本科学位论文居然是关于蒙太奇与长镜头的。我还想当导演,乐此不疲地写分镜头剧本,设计镜头画面,还试着给影片配乐。但是我也清楚,当导演只是我的白日梦。那时电影学院毕业的都没有拍片机会,而我连小说也都没地方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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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是根据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改编的,被黑泽明拍成了电影,标题也改了,叫《罗生门》。我当时还没读过这小说,我的大学教科书上,日本现代作家只有小林多喜二。即便是后来,文学界谈的也只是获得了诺贝尔奖的川端康成,以及被误读了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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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罗生门》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另一篇小说,说的是战乱年代,一个破产农民被迫走上行盗的道路。但他体弱胆小,而且还有羞耻感。他到一个刚刚发生过大战役的城门,想在战死的尸体上找一些财物,发现一个老妇人正在拔一个女尸头上的头发。他冲上去指责对方连尸体也不放过,老妇人答:“你以为她生前是个善人吗?她可是把蛇晒干了当成鳝鱼来卖。”他有所醒悟,就也抢了老太婆的衣服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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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一个佛教故事,被移植到了日本。那城门,就叫罗生门。芥川龙之介这样描绘罗生门的景象:“荒芜不堪的罗生门下,被狐狸当成栖身之处。盗贼也住了进来。最后,甚至衍生出把没人认领的死尸抛弃在城楼的习惯。因此,夕阳西下后,人们都惧怕这一带,没人敢在城门附近走动。”据说在京都,原来确实有这么一道门。我当年去京都,有心去造访一些耳熟能详的场所,比如川端康成笔下的平安神宫、祇园,比如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金阁寺,甚至谷崎润一郎喜欢的“童子”饭馆,不点电灯,只点蜡烛,当然是不可能存在了。还有就是罗生门。罗生门更不可能存在,但日本人说,它确实存在过,不过是后来毁于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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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本来应是“罗城门”。在日文里,“城”跟“生”音近,“生”又比“城”笔画简单,于是“罗城门”就逐渐被写成“罗生门”了。罗生门原来是城外郭的那道城门,这里的“城”,就是京城。《令义解》里有“官卫·开闭门”一条,说:“京城门者,谓‘罗城门’也。晓鼓声动则开;夜鼓声绝则闭。”据说罗生门跟皇宫正门的朱雀门相对,京城纵轴干道的朱雀大道就贯通两门之间,出了罗城门就到了城郊。公元9世纪,日本皇家势力衰弱,内战频仍,罗生门也年久失修,颓败荒凉,许多无名尸体也被丢在这里,于是在人们心目中,这里成了阴森恐怖之地,还有把这门当作人间通往地狱之门的。《谣曲》里说:“九条之‘罗生门’,正是鬼神所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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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的京城,都有罗生门,奈良时代是在平城京,平安时代是在平安京。公元784年,桓武天皇为了削弱贵族和僧侣的力量,把都城从平城京迁到了山城国的长冈,也就是现在的京都,并将之命名为“平安京”,有安宁吉祥的意思。但是平安京却未必平安吉祥,甚至总有一种不祥的阴暗。众所周知,日本的文化是很阴暗的,某种意义上说,那就是京都文化。京都人的口音绵软甜糯,男人说话也是如此,让人多少感觉有点不对劲。女人就更是嗲了。这是一种阴柔。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竭力认同京都,因为京都符合他的阴暗美的标准。这种“暗”和“柔”,总让我想起日本能剧里的“女面”,看似微笑,那笑容却是恍惚、难以捉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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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讲《竹林中》,这也是改编于一个老故事,是《今昔物语集》中的《携妻同赴丹波国,丈夫在大江山被绑》。故事原来只是这样的:丈夫遇见强盗,用自己的弓换取强盗的刀,自己却被弓所威胁,刀也被夺走,被绑树上,妻子被奸。故事感慨的只是“竟在深山之中,把弓箭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可算是愚蠢之极”。但是芥川龙之介将之变成了另一种故事,杰出的小说家具有“点铁成金”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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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如何点成了“金”?他让案件的三个当事人说话。强盗多襄丸、武士武弘、武士妻子真砂,他们各自描述这个案件,这在原故事里是没有的。那么他们是怎么说的呢?杀人嫌疑犯多襄丸先是极力强调自己是避免杀人的,他只垂涎被害的武士武弘的妻子真砂。在日本,好色并不是什么罪过。那么他为什么终究又杀了武弘呢?仍然是为了真砂。而且他说他杀武弘,也没有用卑鄙的方式,而是用公平的决斗。他为自己作了辩护:他并不是凶恶残忍的人,他杀人是为了情;即使他杀人,也是通过决斗。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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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当事人真砂是如何叙述这事件的?她却把凶手角色揽给自己。为什么杀?因为她受辱之后遭到了丈夫的蔑视,他让她备感耻辱。一个人遭受耻辱了,就必须雪耻,在日本传统伦理中,为洗刷“耻”而杀人或自杀,是符合“义理”、值得敬重的。当然她杀了丈夫后,还必须自决。只是她自杀几次都没有成功,她毕竟是弱女子,弱者连让自己死的力量都没有。在她的叙述下,她是一个悲惨、贞烈、知“耻”雪“耻”但又毕竟羸弱的可怜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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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害人武弘的阴魂也借巫婆之口来说话了。他说妻子不是被强奸,而是被顺奸的,她并不忠实于他。这似乎于他有利,可以增加他的同情分。他还说他是自杀的。自杀与被他人所杀在荣誉上是很不相同的,作为武士,不但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还被别人所杀,就是耻辱;而若被真砂这女人所杀,更是奇耻大辱了。只有自杀让他保持了一个清高刚直的武士形象。三个当事人的陈述本身都能自圆其说,但是当把它们合起来,却互相抵牾了,真相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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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的小说家习惯用“全能角度”来叙述,作家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他像上帝一样洞悉一切。亨利·詹姆士和康拉德认为“全能角度”难以使读者信服,他们从主人公之外的一个人物的视角来叙述;按叙事学理论,这人物属于“不可靠的叙述者”。通过这种“不可靠的叙述者”的叙述,我们可以感受到叙述者的立场、姿态和心理,我们看到了叙述背后的社会文化信息。福克纳则玩得更花哨些,弄出了多个视角。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让三兄弟——班吉、昆丁与杰生各自讲一遍自己的故事。但是福克纳发觉出了危险,因为这样,丰富是丰富了,故事却可能合不起来。要让读者信服,反而把读者搞乱了。福克纳于是又心虚地最后再用“全能角度”,以迪尔西为主线,把故事串通了。甚至在小说出版十五年后,他在为马尔科姆·考利编的《袖珍本福克纳文集》写附录时,又把康普生家的故事作了一些补充。当然《喧哗与骚动》还不是关于案件的探寻,假如是,作为同时也是不错的推理小说作家,福克纳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一个成熟的小说家应该很知道,叙述必须有个支点;一个合格的案件叙述者应该知道,真相最终必须有个落脚点。要说人家掩盖了真相,就必须有个真相,最终探究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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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无疑是成熟的作家,《竹林中》似乎也确有福克纳式的补充叙述。既然三个案件当事人都说不清楚,那就让旁观者来说一说,比如那个樵夫。不错,他是目击者,可是他也说不清杀人的刀是长刀还是短刀。原来他是个偷刀的人,也并非客观的目击者,甚至可以说,他也是案件的参与者。当然仍然有不涉案的证人,比如老妇,她强调真砂和武弘的品行,千方百计想证明他们是无辜的,只是强盗多襄丸作恶,可是这老妇却是真砂的母亲、武弘的岳母,她属于应该回避的角色。那么那个捉到多襄丸的捕吏呢?他应该是正义的化身了,可是他夸夸其谈,原来他好不容易才抓到了多襄丸,想借此表功,沾沾自喜着呢,他的话自然也不能完全采信。那么还有一个人完全跟案件没有关系,那就是云游僧,出家人慈悲为怀,可就恰恰是这慈悲,也让他以慈悲之心度事,也同样不具备客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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