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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政治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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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是属于通才(universal scholar)的一代,他所表现的学术风貌,有其明确的社会学的条件。条件之一是人文中学(gymnasium)的教育。以韦伯为例,经过这种教育的培养之后,印欧语系的各种语言都不过是同一套语言工具中的各种方言罢了。希伯来文和俄文的阅读能力,是他顺带培养出来的。家庭背景在知性上的诱导,使他甚早起步,而且也使他能够学习多种不常集于一人之身的科目。当他通过法律考试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位训练扎实的经济学家、史学家和哲学家了。通过斯特拉斯堡亲戚的关系,他曾参与当时的神学争论,这使他对神学文献相当熟悉,能够熟练地使用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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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若没有某种充分的余裕,韦伯是无法完成数量庞巨的作品的。在物质方面,首先,以他在德国大学任职的学者地位,才有此可能。这种德国式的安排,使德国大学的“私讲师”(docent)有时间从事研究工作,而处在同一阶段的美国年轻大学教员,却必须负荷沉重的教学工作。除此之外,德国也没有急于出版著作的压力;《经济与社会》一书中许多长度像书一样的篇章,虽写于一次大战前,却直到1920年后才出版,即为明证。韦伯在中年时期,曾继承一笔为数充裕的财产,这使他不虞金钱的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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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在相对的意义之下,比较不见要求知识必须“实际”和立即“可用”的压力,再加上浓烈的人文主义气氛的衬托,学者遂得钻研与当下的实际需要无甚关系的题目。在社会科学里面,情形更是如此,因为在马克思主义的冲击之下,学者必须研究的问题不是狭隘的、“实际”的题目,而是把资本主义当成一个横亘整个历史时代的结构来探讨。在这方面,大学不受地方压力的干扰,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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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70到1914年,德国享受了长时期的和平,加上社会普遍繁荣,全然改变了德国的学术环境。为五斗米折腰的小资产阶级教授们,如今全为一批拥有巨大宅第和女仆的上层阶级学院派教授所取代。此一转变,促成了学术性沙龙的出现。韦伯就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国大学教授的住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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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思想传统和积累下来的学术,特别是在史学、古典文学、心理学、神学、比较文学、语言学和哲学方面,使十九世纪晚期的德国学者,站在一个优越的基础上来展开他的工作。当时,一方面有黑格尔(G. W. F. Hegel)和兰克(Leopold von Ranke)传统下的学院派学者,对理念做保守性的诠释;另一方面,则有非学院的社会主义者考茨基(Karl Kautsky)、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和梅林(Franz Mehring),从事激进的学术研究。这两派学术工作的冲突,构成一种独特而富挑战性的思想学术上的紧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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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几项矛盾的因素在紧张的状态中对峙,韦伯的一生和学术见解正是由它们所构成。如果像他自己所说,“人不是一本打开的书”,我们自然不应期望他的多面生活,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指针来贯穿说明。要了解他,我们必须对一系列非理性而近乎吊诡的矛盾有所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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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个人虽然没有宗教信仰——套句他的话说:“欠缺宗教共鸣”(religiously unmusical)——可是他却花费了许多学术上的精力,探索宗教对人类行为和生活的影响。就这方面而言,在此再次指出,他的母亲和她的家族,有强烈的宗教敬虔,以及韦伯在早期学生时代,曾与经历过不寻常的宗教和心灵状态的朋友及亲戚亲密相处或许并非毫不相关;这些经验,深深镌刻在他的心里。不消说,他藐视一般传统的“教会”式的基督教,不过对于因为政治悲剧或个人绝望而牺牲自己的理知、避入宗教祭坛寻求慰藉的人,他表现出怜悯与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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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韦伯的许多朋友看来,韦伯对于工作严肃的奉献、举止仪态中明显的情操与尊严以及他的言谈所具有的力量与洞见,都是表现出宗教倾向的现象。但是,若我们没有领会到他对宗教问题的看法是如何清醒实际(disenchanted),我们便几乎无法了解他的思想。韦伯对母亲的感情,以及真正对宗教无所求的态度,使他永远不会像尼采那般,对神发出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式的亵渎。尼采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无神论者,在韦伯看来,最终乃是“布尔乔亚庸俗主义难堪的残留物”而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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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属于最后一代的“政治教授”(political professor),这种教授,在对学术做出超然的贡献之余,身为中产阶级思想上的前锋,同时还是政治上的领导人物。尽管如此,为了学术的“客观性”以及学术的自主,韦伯反对“特赖奇克们”,因为他们以与世隔离的学术讲堂作为政治宣传的论坛。韦伯虽然殷切关怀德国政策的动向,但理论上,他把他的教授与学者的角色,与政治评论家的角色做了严格的划分。不过,当他的朋友布伦塔诺在慕尼黑劝他接受一个职位时,他答复说,如果他要接受任何一个学校的聘约,“我必须问,如果目前在柏林有一个持有我这种看法的人,来对抗该处弥漫的彻底的机会主义,岂不是更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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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其一生,韦伯是个民族主义者(nationalist),他期望他的民族能够成为一个主人民族(Herrenvolk);不过,他同时也为个人自由而战;他并且以分析性的超然态度,指出民族主义(nationalism)和种族主义(racism)的观念都是作为合理化工具的意识形态,由统治阶级及他们所雇的政治评论家所用,以把他们的控制和安排灌输给社会中处境较弱的成员。韦伯极为赞扬德国崩溃期间劳工领袖实事求是的行为,然而他又痛责这同一批人借着教条上的演练以收服群众,训练群众去相信革命将会带来一个天堂。他以身为普鲁士军官为荣,可是却又公然宣称,他的最高统帅德皇,所有的德国人都应引以为耻。他虽然是普鲁士军官和一个兄弟会的成员,但他并不介意下榻的布鲁塞尔旅馆上空,飘扬着一面鲜红的共产国际旗帜。他虽然是德意志帝国自觉的男性气概的典型,却依然鼓励起用第一位妇女劳工官员,并且对二十世纪初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员发表重要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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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似乎是一位卓越的大学老师,但是几乎有二十年时间,他的健康状况不容许他授课。他虽然是一位学者,置身于大学讲座上却觉得不安,只有在政治讲坛上才真正得其所。由于坚持精确和持平,他的文章通篇充满了〔目的在于补充、说明或限定的〕子句与条件,极其学究与艰涩之能事。可是,有时他会感到自己好比古代犹太(Judea)的群众领袖(demagogues),向着街道上的熙攘群众大声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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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韦伯接触过的人,对韦伯褒贬不一。在海德堡,许多同僚认为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由于他良心的要求甚严,又讲求荣誉方面的一丝不苟,他是一个会搅局的麻烦人。或许有人认为他总是臆想自己有病。然而,在许多朋友与弟子的眼里,他的才学仰之弥高,巍然耸立。一位维也纳的新闻记者用这样的老套字句来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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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而且满脸络腮胡子,这位学者看似一位文艺复兴时代的德国石匠;不过他的两眼缺少艺术家那素朴天真与感官性的愉悦。他的凝视来自内心的最深处,发自隐僻的信道,投向最遥远的地方。他的谈吐与外表相称,无比地棱角分明。在这方面,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近乎古希腊的看事情的方式。他的用字遣词简洁,在它们宁静的简单之中,我们想起硕大无朋不曾修饰的石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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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在慕尼黑的弟子,个人与韦伯并不接近,只是远远地崇拜着他。这位学生将他比作丢勒(Albrecht Dürer)所雕刻的武士:无惧无好,在死亡与魔鬼之间勇往前进[4]。雅斯贝尔斯则把他看作一种新型的人,能够不必诉诸幻觉,便将自身内部极度的紧张以及外在生活的诸般矛盾,综合在一个统一的状态中,保持精神上的宁静。韦伯“浪费在政治事务上”而不是用来“使自己更超然”的每一天,在雅斯贝尔斯看来,都是令人惋惜的损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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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著作的读者,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其中弥漫着一种以客观为尚的精神;但是尽管有这种客观性,这些著作中的某些段落,仍然含有韦伯在自己眼中的形象。最明显的段落,见诸他对某些希伯来先知的描述[6]。当战争的过程和德国的溃败正如韦伯二十年来所预期的一样发生,而德国人要为战争所带来的一切灾祸单独承担起所有的罪名,韦伯觉得德国民族成了贱民(a pariah people)[7]。1916年和1917年,在研究古代犹太教(Judaism)的过程中,他发现古代犹太人和现代德国人的处境颇相类似,不禁深自喟然。他觉得相似的,不仅是客观的(public)和历史的处境;在许多先知——特别是耶利米(Jeremiah)——的人格中,在他们不稳定与无法克制的心理状态上,韦伯看到了许多与他自己相像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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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方式,对于从孩提时代起就无法直接表露自己的韦伯来说,或许是表达他的自我形象的唯一方式。因此,当他在作品中把对象化为客观的存在时,他个人最深藏的一面既获得显现,同时也被隐藏起来。他对预言灾难与毁灭的先知做诠释,从而他在内心及世间的经验也得到了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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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这种把自己心目中的自我形象溶入历史人物的做法,承袭的乃是十九世纪特有的一股广阔的人文主义、历史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十九世纪的杰出知识分子甚至政治家,常常利用历史人物的装束来塑造自己的形象。拿破仑模仿亚历山大大帝;大动乱时代的革命共和派,则通过普鲁塔克(Plutarch)的《名人传》来看自己。在德国,这种取径幻象的倾向在整个自由主义时代仍甚盛行。某些德国最优秀的青年如利伯(Francis Lieber),曾离开祖国去帮助希腊人从土耳其的统治下解放。可是巴尔干山区穷鄙的马贩子,粉碎了古希腊大理石般纯洁高贵的形象。个人的生活,靠这种幻觉中的历史感获得了背景,对无力的德国教授们来说,在思考宇宙性的观念之余,庸俗的气氛严密地限制住了有规律的日常生活,其平庸陈腐,或唯有赖这种历史感,才能获得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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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年龄渐长的韦伯,在人文主义的幻觉传统之下,把自己与耶利米认同,他依然非常清楚,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先知。当一群景仰他的年轻知识分子力促他说明他的信念时,他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指出这种表白是属于亲密朋侪圈内的事,而非属于在公众间为之的事。唯有先知、艺术家和圣者,能够向公众表露他们的灵魂[8]。在韦伯眼里,现代社会是没有神的(godless),尤其没有先知和圣者的立足之地。他仅提出以赛亚(Isaiah)的建议:“有人从西珥不住地问我: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人回答说:黎明来到了,可是黑夜却还没有过去!你们如果再想问些什么,回头再来吧。”[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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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ax Weber, The Religion of India, trans. & ed. By Hans H. Gerth & Don Martindale(New York, 1967), p.169.——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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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韦伯传》,p.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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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韦伯传》,p.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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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韦伯传》,p.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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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韦伯传》,pp.570—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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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例如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 Vol. Ⅲ, pp.295, 319—320。——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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