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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0 一位在慕尼黑的弟子,个人与韦伯并不接近,只是远远地崇拜着他。这位学生将他比作丢勒(Albrecht Dürer)所雕刻的武士:无惧无好,在死亡与魔鬼之间勇往前进[4]。雅斯贝尔斯则把他看作一种新型的人,能够不必诉诸幻觉,便将自身内部极度的紧张以及外在生活的诸般矛盾,综合在一个统一的状态中,保持精神上的宁静。韦伯“浪费在政治事务上”而不是用来“使自己更超然”的每一天,在雅斯贝尔斯看来,都是令人惋惜的损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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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2 韦伯著作的读者,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其中弥漫着一种以客观为尚的精神;但是尽管有这种客观性,这些著作中的某些段落,仍然含有韦伯在自己眼中的形象。最明显的段落,见诸他对某些希伯来先知的描述[6]。当战争的过程和德国的溃败正如韦伯二十年来所预期的一样发生,而德国人要为战争所带来的一切灾祸单独承担起所有的罪名,韦伯觉得德国民族成了贱民(a pariah people)[7]。1916年和1917年,在研究古代犹太教(Judaism)的过程中,他发现古代犹太人和现代德国人的处境颇相类似,不禁深自喟然。他觉得相似的,不仅是客观的(public)和历史的处境;在许多先知——特别是耶利米(Jeremiah)——的人格中,在他们不稳定与无法克制的心理状态上,韦伯看到了许多与他自己相像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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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4 这种方式,对于从孩提时代起就无法直接表露自己的韦伯来说,或许是表达他的自我形象的唯一方式。因此,当他在作品中把对象化为客观的存在时,他个人最深藏的一面既获得显现,同时也被隐藏起来。他对预言灾难与毁灭的先知做诠释,从而他在内心及世间的经验也得到了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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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6 韦伯这种把自己心目中的自我形象溶入历史人物的做法,承袭的乃是十九世纪特有的一股广阔的人文主义、历史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十九世纪的杰出知识分子甚至政治家,常常利用历史人物的装束来塑造自己的形象。拿破仑模仿亚历山大大帝;大动乱时代的革命共和派,则通过普鲁塔克(Plutarch)的《名人传》来看自己。在德国,这种取径幻象的倾向在整个自由主义时代仍甚盛行。某些德国最优秀的青年如利伯(Francis Lieber),曾离开祖国去帮助希腊人从土耳其的统治下解放。可是巴尔干山区穷鄙的马贩子,粉碎了古希腊大理石般纯洁高贵的形象。个人的生活,靠这种幻觉中的历史感获得了背景,对无力的德国教授们来说,在思考宇宙性的观念之余,庸俗的气氛严密地限制住了有规律的日常生活,其平庸陈腐,或唯有赖这种历史感,才能获得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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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8 倘使年龄渐长的韦伯,在人文主义的幻觉传统之下,把自己与耶利米认同,他依然非常清楚,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先知。当一群景仰他的年轻知识分子力促他说明他的信念时,他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指出这种表白是属于亲密朋侪圈内的事,而非属于在公众间为之的事。唯有先知、艺术家和圣者,能够向公众表露他们的灵魂[8]。在韦伯眼里,现代社会是没有神的(godless),尤其没有先知和圣者的立足之地。他仅提出以赛亚(Isaiah)的建议:“有人从西珥不住地问我: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人回答说:黎明来到了,可是黑夜却还没有过去!你们如果再想问些什么,回头再来吧。”[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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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0 [1] Max Weber, The Religion of India, trans. & ed. By Hans H. Gerth & Don Martindale(New York, 1967), p.169.——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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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2 [2] 《韦伯传》,p.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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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4 [3] 《韦伯传》,p.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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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6 [4] 《韦伯传》,p.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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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8 [5] 《韦伯传》,pp.570—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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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0 [6] 例如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 Vol. Ⅲ, pp.295, 319—320。——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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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2 [7] 韦伯对“贱民”的定义,请见《经济与社会》,p.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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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4 [8] 《韦伯传》,p.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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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6 [9] 《以赛亚书》21章11—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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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14 如果我们要对韦伯的生平有一整体的了解,我们的探讨必须基于他内心的紧张和一再出现的精神不安。可以提出的解释有好几种,在这些解释之间,我们可以找到一种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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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16 韦伯可能因为遗传而在体质上就有问题;毫无疑问,这种体质上的问题,散见于他的家族中。这个解释是最简单的一种,其证据非常容易找到。韦伯的妻子是他的远房亲戚,她的一些男性亲戚是在精神病院中结束生命的。再有者,韦伯的一个表弟进过精神病院,而韦伯本人在最严重的精神崩溃时,也曾被送到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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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18 如果我们想把韦伯的问题看成纯粹官能性的,那么在证据上,我们可以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中择一来探讨。我们可以以他最亲近的人——父亲、母亲、爱人、妻子——为着眼点,在他的私人关系中,找出他的困扰;我们也可以把着眼点放在他的社会关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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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20 关于韦伯的私人关系,我们当记得他是一个沉默、警觉、聪明超过其年龄的男孩;父母之间日益恶化的关系所造成的压力,一定曾使他忧忡。他强烈的侠士精神,部分是对父亲——在这个男人眼中,妻子爱他,不过就是甘心侍奉他,受他利用和控制——那种家长式傲慢专横态度的反应。这个情势,在韦伯三十一岁那年的一次冲突中,达到顶点。当着母亲和妻子的面,韦伯竟决定对父亲做判决。如果父亲不能做到儿子提出来的条件——让母亲在没有父亲陪伴的情况下“单独”来看儿子——韦伯便将无情地和父亲断绝一切关系。我们前面提过,这次冲突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这件事使韦伯产生一种无法消弭的罪恶感。若有人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俄狄浦斯(Oedipus)的境况,确实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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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22 终其一生,韦伯与母亲维持着亲密的关系。她有一次称他为“年长的女儿”(an older daughter)。为了她三子的行为,她热切求取商量的对象,不是丈夫,而是长子。我们也应该注意到,韦伯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度渴望在大学里成为一个真正的粗犷男人。经过三个学期,他在外表上已从一个纤弱、妈妈的乖儿子,变成一个壮实的、嗜喝啤酒的、脸上有斗剑疤痕的、口叨雪茄的帝国时代典型德国大学生。母亲曾因此在他脸上掴了一掌。显然,这是属于父亲的儿子。这两种分别源自父亲和母亲的认同模型及其相关的价值系统,从来不曾在韦伯的内心生活中消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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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24 另一项类似的紧张,后来造成他的罪恶感,起于他和早年一位爱人的疏远。这个女孩,是韦伯的一个表妹,他的母亲和姨母都很中意。使他更为痛苦的是,他母亲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的一位好友追求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玛丽安娜。因此,在娶玛丽安娜这件事上,韦伯为来自两方面的罪恶感所纠缠:他几乎准备把他的爱人让给好友,也几乎准备娶一位心理有问题、精神不平衡的女人。他在写给玛丽安娜的求婚信中,曾讨论这个情况;这封信一则示爱,一则也在表白心中的罪恶感。此外,在日后写给妻子的信中,他总是充满歉意,因他全力投入学术工作“在内心中的无止运转”,对他们的婚姻造成了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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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26 韦伯夫妇没有子女,不过韦伯不忘在公开场合坚持他的男性气概,每每在一种突出他身为普鲁士军官之特殊尊严的方式下,径行向别人提出决斗的挑战。然而,面对着普鲁士的尚武精神,及其军方官僚支持操纵兄弟会一类的教育机构,以求“驯服”上层阶级的青年,使其习于这方面事业所需的纪律,韦伯在著作中却不迟疑地公开抨击。他那深刻的个人人道主义、“基督徒的自由”以及在伦理方面崇高的标准,来自他对母亲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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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28 我们可以撇开韦伯的私人关系及由此而来的困扰,而做另一个方向的探讨。韦伯是一个卷入了他周遭的政治事件的知识分子。他对于公共事务的关怀,是他自愿加诸己身的负担。凭着一股超乎寻常的责任感,在内心里,他觉得政治在呼唤他献身。但是,他并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让他的话对政策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种情况也造成了他内心的某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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