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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年从美国回来不久,韦伯即重新开始他的学术著作。这正是德国出现政治危机的时刻,此一危机部分是由于德皇的演说以及他的非洲之行所引起的。到了1906年,列强协约(entent cordiale)[23]已将形成,德国的外交孤立及其自俾斯麦时期的巅峰逐渐衰弱的现象,已经明朗化。作为国家象征的德皇,已成为国际间嘲笑的对象。韦伯认为这些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政治结构,因为在这套政治结构里,有效率地选取负责任的政治领袖,根本没有可能。德国的虚假宪政制度更令他愤慨,因为它使得有能力和才干的人对政治生涯失去兴趣,而宁愿进入商业界或从事学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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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诸如此类的观点,韦伯逐渐接近一种“民主”的立场,虽然他的“民主”在性质上独特而复杂。民主作为一套具有内在价值的理念——“自然法”、“人的平等”、人生而“权利均等”——并不是韦伯所相信的。他以实效(pragmatically)的眼光来看民主的体制与观念;不从它们“内在价值”的角度,而是从选取能做事的政治领袖这一方面的结果来衡量民主。他觉得在现代的社会里,这样的领袖必须能够形成并且控制一个庞大且有纪律的、美国人所谓的“政治机器”。唯一的选择是:到底要一种没有领袖的民主,还是一种由大型政党的官僚体系之领袖来经营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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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韦伯来说,普遍投票权、争取选票的斗争以及进行组织的自由,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除非经过这些制度,可以造成愿意担负责任的强有力的政治家出现;他们不规避责任,也不托借皇帝正好宠信的宫廷派系及帝国官僚来遮饰他们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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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韦伯这种批判性的检验之下,德国似乎没有任何一个阶层能够挑起眼前的重任。因此,他发出批评,首先针对全国的领袖——德皇——加以挞伐,严苛地嘲讽他乃是一个龟缩在神授君权背后的政治玩票者。对于官僚机器——政治上温驯而技术上完美——不受控制的权力,德国的政党结构似乎无望成为一种制衡的力量。在他的揭穿之下,社会民主党人的激烈言论,不过是一种无力的政党新闻工作者歇斯底里的哭号,训练群众接受教条思想,好更容易被官僚体系操纵。同时,修正主义派的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将〔不用人力介入〕自动地进入天堂的境界;这种想法中所包含的乌托邦式的慰藉,在韦伯看来,不过是以驯良无力的沾沾自得,取代道德上的义愤而已。而且,他认为社会民主党人拒绝与资产阶级政党作任何妥协,肩负起内阁的责任,乃是立宪政府无法成功出现的原因之一。韦伯后来所做的政治分析,动机便来自他竭力想寻找一个阶层,在帝国主义竞争时期里,有能力负担起政治领导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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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秋天,德国某大学一位有黩武心态的官员,发表了一场演说,痛诋和平主义的本质乃是“愚昧的”,并言及所谓“追求和平的滥情”。一位参加演讲后啤酒会的将军认为,应该称和平主义者是“穿着长裤但裤裆里没有东西的男人,只想把人民都变成政治上的太监”[24]。当弗莱堡的一些教授,为了报纸的抨击而替这些言论辩护时,韦伯写了一份备忘录,批评这些教授,认为他们的夸张不啻是“小镇玩艺”[25]。他警告说:德国一旦进入战争,那么“那个头戴皇冠的玩票者”就会干涉军队的领导,把一切都搞砸。有趣的是,韦伯虽然身为一个坚定的国家主义者,相信武力乃是任何政策的最终诉求,他仍然写下了下面这段话:“对明确特定的政治理想——不论多么崇高——作批评,如果竟被指为对道德力量进行破坏,则理直气壮的抗议在所难免。在‘道德’上,和平主义者无疑‘高过’我们。……政治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一门以道德为根据的行业。”[26]虽然韦伯这样欣赏如托尔斯泰辈的和平主义者在道德上的真诚,我们必须记得他本人希望亲身参加战争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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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期间,韦伯反对并吞比利时,但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帝国主义的欲望。他高呼将“军事据点”尽速推展至华沙及其北方,而且他还希望德军能占领列日(Liége)及那慕尔(Namur)二十年。[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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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10月,他写道:“每一次的胜利,都让我们更远离和平。这正是目前状况的独特性。”当奥地利居然让意大利脱离同盟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过去二十五年来的整个政治家格局都崩溃了,这时候指出‘我一直都这么说’,只能带来凄凉的满足。现在战争可要一直打下去了。”[28]他写了一份给政府和德国国会议员的备忘录,但始终留在自己的桌上没有发出去。其中有这样的话:“去强迫缔结一个和约,让德国军靴的后跟踩在欧洲每个人的脚趾上——这是有违德国利益的。”[29]他看出,战事的拖延将使美国获得世界工业的优势地位。重工业资本家和贵族热烈信仰帝国主义,这使得韦伯很担心。他着急地写道:“我要学波兰文,并且设法与波兰人接触。”[30]他请求某位副部长让他阅读关于波兰的官方档案,并让他与波兰的工业家接触。尽管他请一位天主教中央党党员缓颊,他还是很自然地被拒绝了。到了1916年3月,韦伯很厌烦“整个柏林的气氛,在那儿,所有的才智之士,都被弥漫在政府里的可憎的愚蠢瘫痪掉了”[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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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乃是各国之间经济上与政治上的各种敌对凑在一起所造成的结果。如果这个局面里有“罪过”的因素可言,那么德国的罪过即在于其不切实际与无能去妥善地处理自己的事务。他责难主战派的狂热是白痴,并且从一开始他就感觉这必然会导致灾难。他对提尔皮茨的海军政策、露西坦尼亚号(the Lusitania)的被击沉以及依赖潜水艇这种武器,尤其感到愤怒。他预料到美国会卷入战争,而在1916年2月写下这种发展会导致的种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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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我们半数的商船,四分之一停泊在美国的港口,四分之一停泊在意大利的港口,将会被没收而用来反击我们;因此英国的船只数量将会马上增加——这是这些〔德国海军的〕笨驴所未曾计算到的。第二,即将有五十万名美国壮丁要志愿从军,配上优良的装备,来对抗我们的疲累之师;这是这些笨驴们所不相信的。第三,我们的敌人将会得到四百亿现款。第四,再打三年仗,这表示我们的毁灭是确定的。第五,罗马尼亚、希腊等国都起来反抗我们。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提尔皮茨大人“显示他能做什么”!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愚蠢的了![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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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10月,韦伯在一次进步的自由主义分子政治集会中,就欧洲列强中的德国此一论题发表演讲。在这次的演讲里,他以在国际上造成的结果为标准,来评判政策:以德国处于四周强邻中的地理位置而言,它应该采取一种冷静的结盟政策,而非自大狂妄与征服的政策。在韦伯看来,俄国才是“主要的威胁”。因此,他希望与英国取得了解。在东欧所发生的事件,决定了世界历史的走向,比较之下,西欧所产生的变化就显得不足道。大战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德国迟迟才发展成一个工业化的强权国家。“而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会被组织成这样一种强权国家(power-state)呢?”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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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为了虚荣,而是为了我们对世界历史的责任。如果世界的支配权力——归根究底而言,这指的是未来文明性格的决定——竟然不经一战,即由俄国官员的指令和盎格鲁撒克逊“社交圈”的成规(可能掺上一点拉丁的“理性”)所瓜分,后代人,特别是我们自己的后代子孙,不会认为责任在丹麦人、瑞士人、挪威人和荷兰人。他们会认为责任在我们,而事实上他们完全对。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口七百万的国家,而是一个拥有七千万人口的国家。[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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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1月3日,基尔(Kiel)的水兵叛变。翌日,韦伯在慕尼黑发表关于德国重建问题的演说。革命派知识分子,其中包括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李维安(Max Levien)及听众中的退伍军人,不断鼓噪打断他的话。不久之后,一个由工人及士兵委员会所组成的革命政府,宣告成立[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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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反对有些教授在国家溃败之际,将溃败的原因合理化为“背上的一刀”,反过来指责德国国内问题要负溃败的责任。然而他也反对“革命”,称之为“这场血腥的狂欢会”;他认为,因为这场革命,敌人将会要求比原来更苛刻的和平条件。同时,他也了解,这场革命并不能导致持久的社会主义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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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的妻子曾述及,数十年来,对普罗阶级为争取一己之人道与尊严的生存所进行的斗争,韦伯寄以极大的同情,甚至不时认真地考虑,是否该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党员。然而结论是否定的。他的理由,据他的夫人说,是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已准备好接受无产者的生活方式,至少要准备好放弃以无产者的劳动为基础的有文化生活,他才能够诚实地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或者一个基督徒”。从罹病以来,这对韦伯来说乃是不可能的。他的学术生涯完全依靠非工作得来的收入。此外,他个人仍然是个“个人主义者”[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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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以专家的身份,随同德国的代表团前往凡尔赛参加和平会议。他建议那些“被指名的战犯”如鲁登道夫(E. F. W. Ludendorff)、提尔皮茨、卡佩勒(Eduard von Capelle)、贝特曼—豪威克等人,自愿地将头颅献给敌人;他认为唯有如此,德国的军人才能够重获荣誉。他写了一封信给鲁登道夫表示此意,但遭到鲁登道夫率直的拒绝。韦伯这时安排了与鲁登道夫本人会面,和他争辩数小时。他以参谋本部所犯的政治错误,指责鲁登道夫,而鲁登道夫则反过来以革命之发生及新政权之成立等罪过,来指责韦伯。韦伯要鲁登道夫把头颅献给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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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登道夫:你怎能期望我来做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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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只有你牺牲自己,才能挽回国家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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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登道夫:这个国家倒可以跳进湖里去自杀。真是太忘恩负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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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然而,你实在应该为国家做这最后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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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登道夫:我希望能为国家做更重要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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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这么说的话,你先头的话大概也只是气话,没那么严重。顺便说一下,这不仅关系到德国人民,而且也关系到军官团和军官要重新恢复其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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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登道夫:你为什么不去找兴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毕竟他才是大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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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兴登堡已经七十岁了,况且,每个小孩都知道,当时你才是德国的头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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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登道夫:感谢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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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很快就转到政治上;鲁登道夫为“民主”指责韦伯和《法兰克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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