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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24 首先,有所谓原因推断(kausale Zurechnung, causal imputation)的过程。既然我们承认,一个社会现象的出现,是由好些个因素所造成的,我们便很难评估其中每一个因素的重要性如何。想要在某一结果与其所有的原因之间,建构起直接、必然且无可争议的关联,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决之道,是运用资料来显示在一个现象(或其某些层面)与先行因子之间,有某种因果关系存在,但不要奢想对此一关系的必然性有所肯定。准此,将某一系列的原因(而不是另外一系列在概率上同样相干的原因)归属为某一现象的因,是由研究者本身来判断的。因此,不确定性永远会存在;所谓因果推断,不过是将某些现象归诸某些原因;在事件进行的过程里,无法找到严格的决定论(determinism)。韦伯写道:“企图对一具体现象的存在全貌,在因果关系上做透彻而无遗漏的回溯,不仅在实际上办不到,而且此一企图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能指出某些原因,因为就这些原因而言,我们有理由去推断,在某个个案中,这些原因是某一事件的‘本质’性成素的成因。”[8]其次,我们要谈到“客观的可能性”(objective possibility)这个范畴;归根究底而言,这个范畴是因果推断程序的附带概念。为了尽可能妥当地估量出某一原因就几率而言所具有的重要性,我们设想在一串互为因果的事件系列中,将这个因子排除掉,看看若是没有它,事情会如何发生。如果这件结尾的事件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会发生,那么,这项在想象中被排除掉的因素,极可能只扮演了次要或偶然的角色。但是,若是事件的发展过程因此会有所不同,那么可能这个原因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力。让我们举两个例子来看。1848年在柏林的革命,随着三声枪响而展开序幕。我们在心里假想,如果没有这三声枪响,革命是否仍会发生?当时几乎在欧洲所有的首都都有革命爆发;以当时普鲁士及欧洲其他各地的局面来说,任何小事件都有可能引发一场革命。因此,我们有很好的理由来认定,这三声枪响,只是个偶然而非决定性的原因。就客观而言,没有这三声枪响,革命仍将发生。再举一例:一般认为马拉松战役(The Battle of Marathon)拯救了希腊文明。让我们假设,希腊人在此战役中被击败,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根据拥有的历史资料,我们相信,那样一来,事件的发展将会改观。准此,在希腊文明的发展过程中,马拉松战役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准此,“客观的可能性”让我们能在我们所知的范围内,进行尽可能妥当的可能原因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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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26 韦伯在社会科学方法论上的思考,自有其根本的重要性,然而,他在知识理论领域里的主要用心所在,却是一个往往被社会学家忽略的题目:社会学的概念构成(sociological conceptualization)。一门学问之所以妥当(valid),并不只是由于它的方法,更是由于它所发展出来的概念。如果一门学问的概念不精确而暧昧,各种混淆与误解都会产生,它所获得的结果,也会缺乏其运用所必须具备的准确性。一个概念如果具有数个相抵牾的意义,那么它也就丧失了其科学上的若干妥当性。因此,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应该努力发展出尽可能精确而严谨的概念。韦伯致力于为社会学寻求途径,克服此一对它构成严重妨害的缺点。在此,我们要对他所寻得的两个途径——理想型(ideal type)及价值参照(Wertbeziehung, reference to values)——略加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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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28 韦伯知识论的要义,可以用一句话来做总括:“为了透见真实的因果关系,我们建构非真实的因果关系。”[9]因为真实是无法限定的(indefinite),所以科学不是,也不可能是真实的翻版:它只是由零碎的知识所支撑起来的一个概念的结合体。事实上,每一个概念,都只能捕捉到实相的某一个面,因此每一个概念,都是有限制的;就算把所有的概念集合在一起,相对于无穷尽的真实而言,仍然是有限制的。因此,未知者与不可知者,皆在所难免。进一步来说,唯有在通过概念所进行的转化之后,实在的知识方能出现。换言之,我们已知的真实,乃是通过概念抽象地重新建构起来的真实。据韦伯的看法,理想型即是此种心灵建构物的一种;借着理想型的帮助,社会科学方得以用一种尽可能严谨的方法去探讨真实;不过,一个理想型永远局限在真实的一个或少数几个层面上。韦伯为理想型所下的定义,对这个问题说得十分明确,因为他直言理想型只是纯粹的思维图像(Gedankenbild, mental picture)或是一种乌托邦。韦伯写道:“这种思维图像,将历史性的生活中诸般特定的关系与过程,统合到一个由在思想上建构出来的(gedacht, thought-out)网络(Zusammenhänge, relations)所构成的没有矛盾的秩序世界中去。就其内容而言,这种建构物本身具有乌托邦的性格,其来源,是因为我们在思想上(gedankliche, mentally)夸大了实在世界的某些因素。”[10]为了能对韦伯的观念有较好的掌握,让我们举例来说明一个理想型是如何建构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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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30 经常为社会学家所用的“资本主义”这个概念,究竟有怎样的科学价值呢?尽管他们说有,然而事实上,这个概念几乎没有任何科学价值。实际上,社会学家通常只是含糊而困惑地形容它,不加区分地把投资理论、社会学说、他们个人政治上的反感与个人的党派立场(不论是褒或贬)混杂在一起。除了缺乏科学上的严谨外,可说是什么都有了。首先,假使我们想对资本主义建构一个在学术上妥当的概念,我们必须在一开始时,便丢开个人的偏见(支持也好,反对也罢),采取一种在价值上中立的路线——我们即将讨论到这一点。其次,我们必须清楚,我们所讨论的到底是经济体系,是社会学说,还是政治理论。再次,我们必须分辨清楚金融资本主义、商业资本主义和产业资本主义。最后,我们不可混淆早期资本主义与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或是混淆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与今天的资本主义。当这些都被分辨清楚时,我们才有可能去建构资本主义的各种理想型——社会学说或经济体系、金融资本主义或产业资本主义。我们也可以建构工厂时代的或跨国企业时代的金融资本主义的理想型。重要的是,不可以将这些不同的视角混杂在一起。假如我们所要分析的是工厂时代的金融资本主义,那么,我们谨慎而广泛地在这个时期的经验事实里,挑选出几个分布广而互不相连的特点,将之安排在一个“统一的思维图像”(einheitliche Gedankenbilde, homogeneous mental picture)中。[11]在这种方法下,我们对某一特定时期的这种类型的资本主义,建构出了一个融贯的概念。当然,这只是一个抽象的图像,是在经验的真实里无处觅得的纯粹概念。然而,它具有双重的好处:其一,它给了我们一个不受个人偏见影响的严谨概念;其二,我们可以估量出当时的金融体制,与此一理想型之间有多大或多小的差别,亦即这些体制究竟采行了多少资本主义的成分。我们上面所提到的其他类型的资本主义,也可以拿来做同样的研究。事实上,正如韦伯所言:“我们可能——实际上我们必须认为确实可以——勾勒出好些(实际上是相当多的)这种乌托邦,其中没有一个会和另外一个类似,更没有一个在经验实在中表现为实际运作的社会制度;然而,它们每一个皆声称表现了资本主义文明的‘理念’:它们每一个都可以做这种声称,只要它们确实从我们文化的经验性实在中,取出了若干就其本身而言有意义的性质,整合到一个统一的思维图像中去。”[12]遵循这些方法,我们甚至可以建构出一个一般资本主义的理想类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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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32 对韦伯来说,理想型绝非唯一的方法,而是许多被用来雕琢严谨并且在学术上妥当的概念的方法之一,以使在政治、经济或宗教上可能各有偏见的研究者,能取这些概念来应用。社会科学的专家,往往使用模棱两可而失之混淆的观念,例如社会主义、帝国主义、封建制度、天主教等,这是很不幸的事。这些概念,顶多只是在他们的著作里才有概念上的意义,而无法被其他研究者采用——这便有违学术界沟通的原则了。只要专家们还拒绝接受严谨概念建构的要求,社会学就没有希望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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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34 我们已了解到,想要建构一个理想型,就必须在真实中选取较有意义的特质,然后将之整合到一个统一的思维图像中去。这个选择的问题,在知识论的范围上,有其更广泛的意义,因为在研究工作的每一步骤里,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尤其是当搜集来的大量资料与文件摆在面前时,我们必须将其中次要或无甚意义者弃置一旁,而保留那些显得较为重要而且根本的。那么,用来做这种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韦伯认为,并无一单纯、绝对或客观的判准。只要对某一专家的研究取径有所观察,我们就会发现,他在选择时所根据的,乃是韦伯称为价值参照——原为里克特的用词——的一种过程。专家的这种做法,也说明了各个专家何以必然会有各自的主观性。确实,每个人对社会主义、教派制、国家及商业等观念的理解,并不见得完全一样。既然没有一套普遍被接受的价值系统存在,各人只好参照自己的价值排列尺度。史学家们不断对历史做出新的解释,正是因为他们总是在参照不同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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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36 鉴于此,虽然有人主张韦伯把价值从科学研究中排除掉了,然而,很明显的是:〔韦伯认为〕事实是经由价值参照拣选出来的。因此,我们大可参照社会主义的价值观来撰写资本主义经济史,亦可参照资本主义的价值观来撰写社会主义经济史——正如我们可以从赞同保留手艺性职业的立场,来分析此类工作。韦伯甚至认为,即使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也可以因为他对法律在原则上的敌视,而使我们洞察到法律未曾被我们注意到——因为太过自明——的某些面,因为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所参照的,是他的一套价值。然而,有一项先决条件是必须遵守的:学者必须清楚指出,决定他的选择的,是什么价值,以免他的读者被蒙蔽。既没有普遍的价值体系存在,那么,假如有某作者假定他自己的评断具有普遍的妥当性,他无异是在欺骗。只要对参照的价值有所交待,基于社会主义的取向来检讨资本主义并无不当,因为只有自社会主义的观点来看,这种检讨方为妥当,而自其他观点来看,这种批评即属不妥当。总之,这种检讨不会具有普遍的妥当性。在韦伯眼中,遵从此一要求,即是所谓学术良心。社会学研究,唯有在参照研究者个人在做研究时所选择的价值时,方具有妥当性;韦伯的整个知识论的主旨,即自此一看法导出。韦伯认为:“骚扰着人、推动着人的文化问题,不断地推陈出新,不断地改变面貌;在无穷尽的事物之中,有一些会对我们具有意义和重要性,而成为‘历史性的个体’(historisches Individuum, historical thing);这种‘历史性的个体’的范围,永远在变化。我们用以处理这类个体并学术地加以掌握的理知关系,也在改变。因此,文化科学的起点,在不确定的未来里,将始终有所变化和不同,直到心灵的生命力像中国人那样僵化,让人类不再对那永无止境的人生,提出新的问题。”[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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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38 [1] Max Weber, 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Tübinges, 1947), 3rd ed. Vol.1, p.1.——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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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40 [2] 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 p.428或p.529。——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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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42 [3] 西方传统哲学在对事物做形而上学的说明时,往往依照所谓的“充足理由原则”(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以求对事物作全面必然的掌握。按照这个原则,一切事物的发生都有其理由,并且(1)除非该理由存在,否则该事物不会发生;(2)若该理由有所不同,则该事物亦将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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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44 [4] 流出论是古代新柏拉图主义的一套宇宙创生论,认为宇宙中一切事物,皆系自一个完美的中心原理或存有,循必然方式推出。广义而言,任何强调严密因果关系的宇宙论及强调由这种因果关系推论得出的原始因的理论,皆具有流出论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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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46 [5] Max Weber, Wissenschaftslehre, pp.288—289;英译见E. Shis & H. Finch, trans.& eds., 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 (New York, 1949), pp.186—187。——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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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48 [6] 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ätzezur Religionssoziologie(Tübingen, 1947), 4th ed., Vol.1, p.83.——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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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50 [7] Weber, Wirtschaftsgeschichte, p.239. ——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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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52 [8] Weber, Wissenschaftslehre, p.178. ——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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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54 [9] 见前书p.287。——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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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56 [10] 见前书p.190。——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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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58 [11] 见前书p.191。——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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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60 [12] 见前书p.192。——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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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62 [13] 见前书p.184。——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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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68 学术与政治 二、社会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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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70 我们说过,韦伯著作等身,著述范围几乎涵盖了社会学的每一个专门领域。因此,他自己的社会学研究工作,也极尽多样之能事;在此,我们只能对其大体轮廓略作鸟瞰。他大部分的研究,无论是关于古代的农业制度,还是中古时期的贸易公司,或是他在宗教社会学里关于中国、印度及古代犹太教的研究,都是以文献探讨为根据的研究。然而,我们也应该特别指出,他无疑是首先从事真正田野研究的学院派社会学家之一,譬如他即曾对易北河东岸地区农业工人的状况提出报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在知识论上的思考,会有像我们在上面所指出的那种深度的原因:他娴熟的至今仍为社会学家所运用的大部分方法与技术。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韦伯的启发作用始终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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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872 韦伯的研究范围,虽然涵盖了从古代到今天的每一个时代,并且触及若干意想不到的问题——例如他对工业劳动的心理物理学(psycho-physics)或是股票市场所做的分析——他的努力仍然具有某种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可以说就是他的整个学术工作的总价值参照。韦伯不仅在经济学与法律方面有道地的学养,他也是个学力深厚的史学家,并雅好文学,与诗人、小说家多有往还。每当他愈想雕琢一个抽象的概念,他就愈为个别的事物所吸引。他将在学术上进行普遍化的必要,与独特个别事物的重要性,以如下的方式加以贯通:“独特的个别现象诚然有着无穷尽的面相,但在其万变之中,也只有那些我们认为具有普遍性的文化意义(Kulturbedeutung, significance for culture)的某些面相,值得我们去认识。”[1]这种普遍性与独特性的综合,亦可见诸统一他的学术工作的那个问题上:如何对其他文明进行探讨,好让我们更了解西方文明的独特性。这绝不表示他对其他文明的研究,从属于他对西方文明的研究,因为他始终强调每一种文明皆自成一局。韦伯的用意是通过比较,以凸显欧洲文明的特质。他对非欧洲系的文化,从未表示过自大或嘲讽。相反,他的分析出自尊重之心,例如他曾说过,大盐湖区印第安人的艰苦生活和后来摩门教徒带到那里去的生活方式,无疑地在人性上具有同样的妥当性。类似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总之,韦伯从社会学观点对西方文明的特征进行研究,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研究课题有必要而且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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