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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54 [§64 伦理的多元论] 我们处在许多不同的生命秩序之中,这些秩序各自遵循其独特的一套规则。各种宗教伦理,以不同的方式接受了这个事实。希腊多神教虽然知道阿弗洛狄忒和赫拉(Hera)常有冲突、狄俄尼索斯(Dionysos)和阿波罗互不兼容[22],但希腊人对他们一体献祭。在印度教的生命秩序里,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规范、不同的“法”(Dharma)[23]来做主,按照种姓(Kaste)的方式,彼此永远隔开。这些职业,构成了严格的等级次序;生在某种职业中的人,非待来世重生,永远逃不开他所属的职业;而不同的职业和最高的宗教至福——得救——也有不同的距离。各种种姓,因此便可以按照和各种职业特定的固有诫律相称的方式,培育发展自己的法;从苦行者、婆罗门到小贼和妓女,皆是如此。战争和政治的职事亦不例外。诸君试读《薄伽梵歌》(Bhagavadgita)[24],在克里史那(Krishna)和阿尊那(Arjuna)的对唱中,可以见到战争在各种生命秩序的整体系统中被安排的位置。“该做的工作”——也就是去做按照武士阶层的法及其规则为本分、相应于战争目的有实质必要的“工”(Werk)。对〔印度教的〕这套信仰来说,做这些事非但不会妨碍宗教上的得救,反而有助于它。从很早开始,印度武士就相信因陀罗(Indra)[25]的天堂是他们英勇战死后的必去之处,一如条顿武士相信他们会在瓦尔哈拉殿(Walhall)[26]中安息。在另一方面,印度的战士之鄙视涅槃(Nirvana),正如同条顿战士之瞧不起回荡着天使歌声的基督教天堂。伦理的这种分工专职化,让印度的伦理在处理政治这门尊贵的艺术时,可以不受干扰地以政治自身的规律为准则,甚至从根本上强化之。一般所谓马基雅维利主义(Machiavellismus)的真正激进形态,在印度文献中的典型表现要见诸考底利耶(Kautilya)的《利论》(Arthashastra)[27] (成书在基督纪元前很久,据说是在旃陀罗笈多〔Chandragupta〕的时代);和它比起来,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实在无足以伤。至于在天主教的伦理中(佛斯特教授的立场,一般言之,原是接近天主教的),众所周知,“福音劝告”(consilia evangelica)[28]是那些被宠以神圣生活之恩典(charisma)的人的一套特别伦理。对修道士而言,流血和求利都是不可以的;与此相对的是敬虔的骑士和市民:前者可以流血,后者可以营求利益。伦理分成许多层次,和救赎论的整个有机体系取得调和。不过,在天主教的思想中,这方面的彻底性尚逊于印度;这毋宁是基督教信仰的基本预设导致的结果,甚至是必然的结果。原罪已经败坏了世界这个想法既然已经存在,那么用来匡正罪恶以及危害灵魂的异端所需的暴力,也就比较容易在伦理系统中找到一个位置。可是别忘记,山上训词所提出来的要求,是纯粹心志伦理性的、他世性的;以这种要求为根据的宗教性自然法,同样具有绝对要求的性格。它们仍保持了其产生革命效果的力量,几乎每逢社会动荡,便挟其原始性的力势出现。[29]这些诫命,特别产生了激进的和平主义教派。在宾夕法尼亚(Pennsylvania)有这样一个教派,曾经实验过一个毫无具体武力的国家;但其结局却是一场悲剧,因为当独立战争发生的时候,这些贵格派人士(Quaker)[30]无法拿起武器去捍卫他们自己的理想,虽然这场战争正是为了这些理想而爆发的。不过,与此相反,一般新教仍把国家(也就是武力这种手段)无条件地正当化为神所赐予的制度,对于具有正当性的威权国家,更是如此。路德(Martin Luther)把战争的道德责任从个人的肩上卸下,转移到政府身上;除了和信仰有关的问题之外,个人在任何问题上对政府服从,都不致有罪。至于加尔文教派,在原则上便认定,武力乃是捍卫信仰的手段;所以,在伊斯兰教生活中一开始便是一个重要因素的宗教战争,在加尔文教派中也得到了许可。综合以上所言,很明显的,政治伦理这个问题,绝对不是文艺复兴时期英雄崇拜衍生出来的近代无信仰心态(Unglaube)才产生的问题。对这个问题,所有宗教都加以处理,而有极为多样的结果;根据以上所说的,事实也必然如此。人类团体所运用的手段是具有正当性的武力;这种特定的手段本身,决定了关于政治的一切伦理问题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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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56 [§65 以武力为手段的后果] 任何人,不论其目的为何,一旦同意采用(每个政治人物都采用)武力这种手段,就必须听任它的特定后果的摆布。信仰之斗士——不论宗教上的抑革命上的——更是特别如此。让我们鼓起勇气,用今天的情形来做例子。任何人想要用武力,在世界上建立绝对的正义,就需要为此有跟从者——由人所构成的“机构”(Apparat)。对这些跟从者,他一定要能描绘出必然可得的精神方面和物质方面的报偿的远景——不论这报偿是在天上或在人间;非如此,这个机构就不会运作起来。先说精神性的报偿:在近代阶级斗争的情况下,仇恨及报复的欲望,特别是愤懑之感、貌似道德性的一种自命与正义同在的道德优越感的需要以及因此而起的对敌人加以诬蔑和侮辱的需要,若得到满足,便构成了精神方面的报偿。物质方面的报偿,则是冒险、胜利、战利品、权力和俸禄的获得。领袖的成功,完全有赖于他创造出来的这个机构的运作。这样一来,他所依赖的是他们的动机,而不是他自己的动机。这也就是说,他所依赖的,是看他能不能持续地向他所亟须的跟从者——赤卫队、秘密警察、煽动者——保证这些报偿。在这种活动条件之下,领袖事实上能达成的结果,并不由他本人来掌握。他能达成什么,是由他的跟从者的行动的动机来决定的;而从道德的观点来说,这些动机绝大部分都很庸俗。跟从者中间,至少有一部分人(在实际上这恐怕永远不会是多数人),确实对领袖本人及他的理想有真诚的信仰,领袖才能对跟从者有所控制。但首先,这种信仰(即使出于衷心),在事实上往往只是让报复、权力、利益和俸禄等欲望得到道德上“正当性”的工具:让我们在这一点上不要自欺,因为唯物的历史解释,同样不是一部随招即来的出租车;它不会因为碰到的是革命者,就不适用。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情绪激攘的革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习常守成的日常现实生活。信仰的英雄,尤其是信仰本身,都会消逝,或者沦为(这更彻底)政治上的庸俗人物和政治技术家习用咒语的一个部分。这种发展,在和信仰有关的斗争中,完成得特别快,因为这种斗争,通常是由真正的领袖——革命的先知——所带领或发动的。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在这种情况里,一如在其他所有的领袖型机构(Führerapparat)中一样,成功的条件之一,便是让一切空洞化,僵固化,为了“纪律”而让心灵和思想无产阶级化。信仰之斗士的这班跟从者,一旦取得了支配的地位,会特别容易堕落成彻头彻尾常见的俸禄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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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58 [1] “进步”(Fortschritt)是近代具有强大力量的一个观念或意识形态。大致言之,这个观念起自十七世纪,在十九世纪到达巅峰,到了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发生后逐渐消沉。这个观念认为,人类历史是一个从较不理想的状态逐渐向一个较理想的未来不断发展前进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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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60 [2] 1916年德国社会民主党分裂,左翼的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Karl Liebknecht)另组斯巴达克团(斯巴达克是公元前73年至公元前71年罗马奴隶革命的领袖),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支持俄国革命,呼吁采取直接行动推翻政府,成立工人士兵苏维埃,进行社会主义革命。1918年这个组织正式组成德国共产党,完全退出社民党。11月9日德皇退位后,斯巴达克团领导群众示威,反对埃伯尔特(Friedrich Ebert)社会民主党共和政府。1919年1月间,斯巴达克团发动起义,在柏林攻占政府建筑物,结果失败。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被捕,1月15日两人被反动军官枪杀,尸体在柏林运河中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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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62 [3] 《马太福音》26章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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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64 [4] 《马太福音》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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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66 [5] 《马太福音》19章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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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68 [6] 《马太福音》5章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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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70 [7] 万象皆空论(acosmism)认为此世的一切事物缺乏形上的自存性,而只是他世的一个更高存有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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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72 [8] 《马太福音》5章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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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74 [9] “黄色工会”(gelbe Gewerkschaft)指的是没有加入工人运动的工会。这种工会常会破坏工人阶级的协同斗争,故此词带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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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76 [10] “Gesinnungsethik”是一个非常难以妥当翻译的字眼。在英译中,有译作“ethic of ultimate ends”(终极目标的伦理)者(Gerth & Mills),有译作“ethic of conviction”(信念伦理)者(Bruun),有译作“ethic of intention”(意图伦理)者(Runciman & Matthews),有译作“ethic of single-minded conviction”(专心致志的信念的伦理)者(Roth)。西岛芳二、胁圭平的两个日译本皆作“心情伦理”。Freund的法译本则作“ethique de conviction”(信念伦理)。在中文中,现存的译法有三:李永炽先生根据日译取“心情伦理”、林毓生先生根据Runciman与Matthews作“意图伦理”、高承恕先生则译作“信仰伦理”。除了这篇演讲之外,韦伯曾在两处解释过“心志伦理”和“责任伦理”的对比。我们将相关的段落大致翻译如下,供读者参考: “但是即使是在个人行为的领域中,也有特属于伦理但却不是伦理依照自身的预设所能解决的根本问题。这类问题中,包括的首先是这个根本问题:伦理行为的本身内在价值(Eigenwert)——以前人们称之为‘纯粹意志’(reine Wille)或者良知(Gesinnung)——是否即足以证明这个行为的正当,就像基督教伦理家所陈述的这条原则所言:‘基督徒的行为是正当的,后果则委诸上帝。’或者,对于行为可以预见的——可能的,抑是具有某种概率者——后果,照着它在这个伦理上无理性的世界中纠缠出来的样子,所应负的责任,是否应当列入考虑。在社会的领域中,一切激进的革命政治态度,尤其是所谓的‘工团主义’,皆出自前一种设准;一切‘权力政治’,则出自后一种设准。二者皆寄身于伦理原则。但这些原则彼此永远冲突;任何纯粹以本身为根据的伦理,皆无法将这个冲突解消。”(Max Weber, 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 p.16; 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 Tübingen, 1982, p.505) “因为即使是这个最首要的问题,看来也没有解决的方法:就个别情况而言,一个行为的伦理价值,要从何得到决定?从其结果?或是从这个行为本身所具有的某种伦理上的内在价值?这也就是说,行动者对后果的责任,是否(以及在什么程度上)圣洁化了手段,或者是行动者所本的心意(Gesinnung)的价值,让行动者有理由拒绝接受对后果的责任,将这责任转卸给上帝,或是转卸给上帝所容许的世界的邪恶和愚蠢。宗教伦理在心志伦理方式下的升华,使人倾向于后一选择:‘基督徒的行为是正当的,后果则委诸上帝。’”(Max Weber, From Max Weber : Essays in Sociology, p.339; 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Tübingen, 1920〕, vol 1, pp.552—553) 根据这些段落,韦伯在区分“心志伦理”和“责任伦理”的时候,主要的着眼点,似乎是行为本身的价值和行为的可预见后果(后果不一定等于目的或意图)之间的不同意义。若干德国学者曾径称“责任伦理”为“后果伦理”(Erfolgsethik)。前者属于主观的价值认定,主要涉及意图和动机,后者则牵涉到客观世界及环境中的现实运作。至于“Gesinnung”一词,其词根是“gesinnt”,泛指某种心态、心境、看法(如用英文表示,就是如何如何disposed或minded)。我们非常勉强地用“心志”一词来移译“Gesinnung”这个词,不用目前较为通行的“信念”或“意图”,用意即在于强调韦伯心目中主观价值与客观后果之间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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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78 [11] 这句话常为韦伯引用,可能系取自马丁·路德的著作,但译者未能从路德的著作中找到明确出处。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路德的名作《论基督徒的自由》(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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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80 [12] “syndicate”在法文中即指工会。工团主义是激进的工会主义,主张以工会为社会主义革命的基本单位和力量。工团主义于1890年代兴起于法国,逐渐对欧美各国工会运动发生了若干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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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82 [13] 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后,欧洲社会主义党人为了战争问题和国际主义问题,引起了很大的争论。1915年9月5日至8日,第二国际在瑞士齐美尔瓦尔得召开代表会议,十一个国家三十八位代表参加。会议中的多数派主张不计代价结束战争,但少数派主张利用战争机会发动革命,并设立第三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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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84 [14] 千年王国论(chiliasm, millennialism)相信有一个由上帝之国(Kingdom of God)统治的千年期。这个说法分成两派。一派相信千年王国是在基督再度降世(parousia)之后出现;一派认为千年王国是在基督再度降世之间出现。千年王国论是耶教末世论(eschatology)及历史哲学的重要部分,牵涉到俗世历史的意义问题,和一般历史主义也有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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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86 [15] 见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玛佐夫兄弟》第5卷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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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88 [16] 见《学术作为一种志业》p.196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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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90 [17] 神义论是宗教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如果神既是善的又是全能的,那么为什么世界上仍有罪恶的存在?对这个问题的处理,即构成神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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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92 [18] 所谓“业”,泛指一切身心活动。“业”会导致各种“报”,谓由各种“业”的善恶,必将得到相应的报应,由而说明人生和社会的各种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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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94 [19] 预定说是基督教思想中的一套理论,探讨上帝的全能全知和人类堕落之后得救的关系。(接上页注)人的命运,显然在创造之初便已由上帝决定。那么上帝如何面对人犯罪这件事实?他如何决定谁该得救?人又应该如何考虑自己的行为和得救的关系?这些问题,是预定说讨论的题目。加尔文的神学,把预定说发展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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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96 [20] 马丁·路德常喜欢称上帝为“隐藏的神”。他认为任何企图用理知的方法对上帝的性质作确定的做法,都会把他变成一个异在的对象,而不是经由基督的恩典“显示”给我们的上帝(deus revela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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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4998 [21] 典出浮士德与魔鬼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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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000 [22] 在希腊神话中,阿弗洛狄忒是爱与美的女神;赫拉是婚姻与家庭的女神;狄厄尼索斯是酒、丰收和狂欢的神;阿波罗是诗、音乐和理性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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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002 [23] “法”是印度教及佛教的名词,泛指规范或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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