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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13 学术不会告诉我们应该赞成民主,亦不会告诉我们,在本世纪中,摆在眼前的民主制比其他任何实行的政体为优越。学术向我们指出的,是一党制的各种政体的无限危险性。对属于悠久的大学传统的学者而言,这些政体无限地危害着他视为神圣的价值。学术告诉我们,多党制能提出一些相对的保证,确保个人权利受到某种尊重,以及权力及权力的运用所具有的宪法性质。学术亦同时告诉我们这种政体内在的危险:如果多数党不能产生的话,行政部门即会不稳定;如果政党之间与阶级之间的斗争超过某种暴力的限度,社会便会瓦解;如果所有团体,所有个别利益都过分强烈地争取自己的利益,当政的人即陷于瘫痪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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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15 往往,人们担心政治科学会对民主制带来不利,因为政治科学把民主制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其不可避免的资本主义性格的不完美因而尽露眼前。我毫不担忧这种危险。请勿忘记,基本上,民主制是唯一能做如下公开承认与宣称的政体:国家的历史是,亦应该是,以散文而非诗句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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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19 无论讨论的是学问或政治,韦伯所对准的是同一目标:厘清一种活动本有的伦理,而这种活动与其目的性(finalité)必须一致。学者必须抑制本身与研究对象间的感情关系,以及一切自然地在他心中浮起的价值判断。这些价值会左右研究者对社会的态度,无论是他所探讨的社会或他身处的社会;对于后者,他会因而希望保持它,或毁灭它,或改变它。韦伯向选择学术为志业的听众所揭露的、以学术之名责令他们承担的,是一种悲怆的情况:接受实证研究的无定限的性质;同时,为了进行一种尚不知名的探索,必须祛除掉自然世界与人的世界的迷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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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21 在韦伯眼中,行动的悲怆性在于两种伦理的对立:责任伦理及心志伦理(morale de la conviction)。我或者顺从我的信念——和平主义也好、革命主义也好,无关痛痒——而毫不顾虑我的行动后果。又或者我以为该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就算我并非蓄意这样行动。因此所有良好的动机及单纯的心意,皆不足以为行动者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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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23 同时,韦伯着意地强调,人的计划与人的行动的后果之间有差距。某一代人自由地选择的事物,对下一代来说是不可逆转的命运。清教徒选择为志业而活,而今天的人却不得不如此。人所希望的情形与他们被迫接受的情形之间永恒的距离,是我们无法怀疑的。让我们回想1932—1933年许多德国青年的热诚信仰,然后再追忆纳粹主义的恐怖行为。是的,历史就是人类创造一段他所不知道的历史的一场悲剧。政治行动是一种百折不懈的努力,使得行动采取于理性清明之际,以及行动原有的动机不会被其后果背弃。假如政治行动不是若此,它便不值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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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25 行动者的道德,就是责任的道德。我们不能轻率地对待这句话。这个肯定,排除了对康德式的形式伦理准则的屈服,以及对基督《山上训词》的超凡命令的顺从。国家在一个特定团体之中,是垄断合法暴力的组织。走上政坛,就是参与以权力——影响国家亦因而影响这个团体的权力——为赌注的各种纷争。一旦走上政坛,人必须屈服于采取行动的规律,就算这些规律违反了他心底的喜恶,或违反了十诫。参政就是与地狱的力量缔结协议,迫使自己委身于单求效率的逻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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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27 韦伯写《政治作为一种志业》一文时,第一次大战刚结束,他所针对的是什么人呢?我以为他主要针对两种人,一种是我们在法国称为基督教式和平主义者,另一种是以革命为原则的革命分子。对第一种人,韦伯个人是十分尊重的,但他指责他们没有顾及他们言论的后果。把所有的责任推诿到他的〔韦伯的〕国家身上,并不能重建国际间的和平。把战败国的道德地位削弱及签订不公平和严苛的条约,只会阻扰局势的缓和与和解。对于第二种人,他所指责的是他们把一个正当的目标——改变经济和社会体制——改头换面,变成一种绝对的价值。因此,在虔信者眼中,革命的代价永远不会是过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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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29 在今天,韦伯关于基督教式和平主义者的讨论,我以为已失去其意义。在目前这个几乎经常处于战争状态中的世界里,已没有这样的和平主义者。以这种姿态出现的人,大部分得掩饰其政治性强于其精神性的立场。今天,较有力的该是反省后的和平主义,即以为对战争的主要受害者——战地的居民——而言,现代战争无论如何都是一场大灾祸;这是一个合理的信念。但这个信念还不能成为和平的因素,除非所有政治家、各国的人民都持有同一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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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31 至于韦伯反对的革命主义者,以前他们主要是理想主义者,其中有较接近基督教式和平主义者,有较靠拢无政府主义者或乌托邦主义者。今天,革命分子是颠覆活动与专制的技术人员,但他们的思想仍旧不出“至福千年说”(millenarisme)的框框。他们给予一个事件——革命——一种独特唯一的价值,把革命置于人类历史的亘古巨流之外。在抽象伟大的“历史”蜕变之前,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而于此之后,一切即可能了。为了达到这个至高的目标,任何手段都可以用。反正,这个目标是历史上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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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33 我们可毫不费力地猜想到韦伯对这种哲学的反应。他可能会说,西方社会可能必然地(或更准确地说:很可能地)向一个集体财产或规划化的政体发展。[7]但我们不能在事前假设,同一政党必然地在各国完成这个转化过程。至于这种政体的利弊,我们可详加讨论,但学术并不允许我们肯定甚至相信,这种政体的好处,是美妙到能永远地改变人类社会数千年来的特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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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35 这论据不会动摇虔信者的信念,但却能把他们的真面目完全地暴露出来:他们仗恃着科学,而他们的信仰却披着用一种过时的科学及庸俗化的哲学编织出来的、华丽俗气的敝衣。韦伯的研究本可带来对历史的广阔透视,然而,他从中得到的,却是一个简朴的信息。他并不提出关乎未来社会的问题,而是驻足于当前要务之前。这个要务,在三十年前,就是政治的重建,国家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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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37 他的一些分析直接涉及特定的历史情况,今天已部分地丧失其时间性。他把德国灾祸的责任,主要归咎于德皇。敌视德皇的情绪,一直困扰着他。他以为威廉帝国的失败主要原因之一,是政治领袖来自官吏。而“国会化”(parlementarisation)会把实际的责任转移至议院,因此应能让精力充沛、战斗力强、充满力量和斗志的人物,有更多获得权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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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39 韦伯追踪了一个社会阶层、一种人历经数世纪的发展。他称这种人为职业的政治人,即从政治中获取生计的人。这种人不只依赖政治为生,而且亦为了政治而活。僧侣、文人、宫廷贵族、英国的贵族、法律家,于不同时代及国度中,曾在君主、传统贵族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关系中(这些关系因国而异),占着首要的地位,因而决定了这些团体之间的联盟或纷争。于此,我不再赘述韦伯在这方面非常有名的分析。我只强调一点,而这点亦是韦伯自己相当重视的,那就是两种政党的决定性对比:名门望族的政党与群众的政党,而在这个时代而言,法学家或律师、国家的官吏或党工人员以及名门望族即为主要的政治人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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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41 今天的情形又如何呢?名门望族政党与群众政党的对立,在某些国家已几乎完全消失,如英国的保守党已变成与工党差不多性质的群众政党。但在德国和法国,这种分别仍然存在。〔法国的〕激进社会党和独立党,并不是像S.F.I.O.一样的群众政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不如M.R.P.;而C.D.U.[8]却似乎保留了名门望族政党的一些特色,虽然有人努力尝试把它变为群众政党的组织。群众政党组织的需要与否,视社会的都市化程度及投票方式而定。在目前这个阶段,西欧的右派政党及左派政党的结构分歧正在逐渐减少,但还未到完全消失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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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43 随着政党结构的分异而来的,是选拔政治领袖方式的差别。选拔领袖,对所有的政体而言,尤其对民主政体,是决定性的一环,关系着成功与失败。在德国,主要的领袖仍属于希特勒之前的一代,因此他们大部分的生命,若不是在威廉帝国下度过,就是在魏玛共和之下度过。在法国,领袖大部分是第三共和的遗老。他们长时期扮演了二等角色后,自1945年开始,跃升首席。除他们以外,还有几个在抗战期间或在戴高乐运动中冒出来的人物。法国与德国不一样,几乎没有政治领袖出身自政党或工会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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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45 学者如果想参政,主要的阻难来自政党的纪律与教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任何一个时代里,会有社会学家或经济学家相信政党的政纲的字面意义,不论是哪一个政党。如果入党,他们能做到的,用最好听的话来说,就是十分广义地运用在宗教上所谓的象征性诠释。在争权的过程中,没有反对党会不用不公平或捏造的论据来批评政府,他们指责政府没有成功地完成一些没有人能完成的事业,或者做出了任何人都不得不做出的让步。就是在这一点上,希望活跃于政坛的学者,会体验到经常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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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47 这种紧张性的强弱,视乎讨论的不诚实程度,程度的高低因国家而异,因党对其党员在纪律上的要求不同而异,亦因时而异。对学术与政治的关系这个很个人的问题,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但参与国会工作的人,并不能享受这全部的自由。为学术而献身的人,无条件地找寻真相;为政治而献身的人,却往往不能忍受道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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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49 今天对党的顺从,可能已没有二十年前那么绝对了,这是由于怀疑主义侵蚀了党员的信仰。政党以本来的应有的面孔出现,它们是目的在于运用权力的组织,它们维护某些利益,同时也看得出来,如果当权,它们会以模糊的一般概念来统治人民。不幸的是,政党在教条上所赢得的灵活性,却有时在时事争议上以过分强烈的冲突来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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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51 韦伯对民主式的招募选拔的质量,早已表示担忧。没有财产的人若投身政治,除了要承受职业的风险之外,还要体验到经济上的不安全。似乎,在目前的德国,大部分的政治人物都保留着,而且必须保留,他们原有的职业或副业,往往是官吏式的职业。只有政党党工人员,才是没有其他职业的职业政治人。而国会的运作已极端地形式化,诡变莫测的斗争特色已荡然无存,再不能作为甄选的途径。一个人如果要攀升,他必须在政党里肯定自己的声望,而不是在国会中。在法国,政治生活保存了较多的不稳定和想象力,比较不可预料。偶然,某个人物会在党的边际上,而不是在党里,创造一番事业。目前德国的政治作风,似乎不能帮助一流的人物脱颖而出,即韦伯所梦寐以求的群众政治家、那些同时献身于政治并从中获得生计的人、那些奇妙地把清醒的热情、责任感与节制集于一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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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53 但是,可能韦伯对现代民主制的政治家要求太高了。在他的想象中,最优秀的政治家应该拥有某种卡理斯玛的权威。的确,各种权势的匿名、领导人的平庸、麻木的群众的消极被动所带来的腐败,恒常地威胁着民主制。在悲剧性的情况下,当国家的生命受到牵连或宪法需要重建,人民往往希望找到一个可信赖的人,同时又希望服从法令。就在此时,群众政治家建立他的声望。罗马共和称这种人为独裁者,而以前的政治作家则称之为伟大的立法者。现存的政体,在危急之际,会让有能力救国的人冒出来。在平静无事的日子里,民主的领导人是诚实的行政者,有时是良好的组织者,更常见的是调解专家。若是他们有大政治家所具有的远大的眼光、敏锐的洞察力、清醒的热情等,则是我们合理地不敢过分冀求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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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55 [1] 作者在此处径引德文,见上面《学术作为一种志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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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57 [2] “雅利安人数学”:德国法西斯主义把数学分雅利安人(即他们认为最优越之白种人)数学及犹太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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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59 [3] 孟德尔发现我们今天称为遗传基因的基本单位。他放弃了拉马克过分目的论的看法(例如说长颈鹿的长脖子来自它们一代又一代地伸头吃高树上的叶子)。孟德尔派的遗传学被贬为反动及种族主义。此种说法的代表者为苏联的李森科(T. D. Lysenko,1898—1976)。李森科于斯大林时期红极一时,提出各种异想天开的创造优良麦种的配方,认为任何品种皆可在短期内改良,以适应当时的社会主义全国农业规划化,他的中心思想就是后天特征可完全遗传后代,亦可随时改变。他因植林政策的严重失败,于1952年后始受到批评。至1956年黯然步下政坛。阿隆在此处提出的争执,是指李森科在苏联带来的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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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5261 [4] 《社会学》一书写于19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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