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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方面,早期宗教与现代纯粹的人文主义有着某种类似;这体现在许多后启蒙时代的现代人对异教信仰的同情。约翰·密尔认为,“异教的自我主张”至少和“基督教的自我否定”是有同样的效应,如果不是更加有效的话。[6](这与对多神教的同情有关,但有所不同。)当然,使得现代人文主义史无前例的,是一种理念——人类繁荣与任何更高层次的事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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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宗教与许多人称之为“后轴心时代”的宗教形成了对比。[7] 这里要参考卡尔·亚斯贝斯所提到的“轴心时代”[8] ,即在公元前一千年的非凡时代,多种“更高”层次的宗教形式在不同的文明中独立出现,其奠基者诸如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以及希伯来民族的先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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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先前的,也就是那些无法事先预料结果的宗教相比,轴心时代的宗教之惊人特征是,它们在三个层面——社会秩序、宇宙和人类的善——的深植中,产生了一个突变。不是在任何情况下的突变,也不是一下子就形成的突变。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佛教是最有影响力的,因为它从根本上削弱了第二个层面,即认为世界的秩序本身是受到质疑的,因为轮回就意味着痛苦。在基督教里也有类似的理解,认为我们的世界是混乱无序的,因此必须重塑。但是,一些后轴心时代的世界观,却一直认为宗教和一个有序的宇宙是有联系的,就像我们所看到的孔子和柏拉图以各自不同的形式体现出这些世界观。然而,他们把这种联系与实际的、极度不完美的社会秩序区分开来,这样,通过集体的宗教生活而建立的和宇宙的密切联系,就显得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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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当中最基本的,也许是在轴心时代的宗教里对人类的善所采取的不断修正的立场。这些宗教,多多少少会从根本上质疑那些广为接受的、似乎不可置疑的对人类繁荣的认识,因此,社会的结构以及宇宙的特征也不可避免地被质疑,人类繁荣就是通过这些结构和特征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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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可以这样作对比:与后轴心时代的宗教所不同的是,早期的宗教认可我在三个层面上一直在谈论的事物的秩序。在一系列引人注目的关于澳大利亚土著宗教的文章里,史坦纳提到了在这种宗教的精神性中占主要地位的“赞同的心境”。土著人并没有出现像后轴心时代的宗教主动性所产生的“与生活争辩”的现象。[9]这种对比在一定程度上容易被忽略,因为土著人的神话,在叙述“梦幻时代”(创世的初期,同时也是“经常性的”)中事物的秩序逐渐形成的方式时,包含着一系列大灾难的故事。而这些灾难是由欺骗、欺诈和暴力而引起的,从中人类的生活得以弥补和重塑,却是以受损和分裂的形式。这样,生命和痛苦之间仍然存在着内在的、本质的联系,而因为有分歧,才会有统一。这可能会让人想到其他的关于“人类堕落”的故事,包括在《创世记》第一章中叙述的故事。但是,与基督教所讲述的“人类堕落”的故事相比,对于土著人来说,“追随”梦幻,通过礼仪和洞察力来修复他们与原古时代秩序的关系,这些必须履行的责任与受损的和分裂的天命是相联系的。在这样的天命中,善与恶是相互交织的。去弥合原初的裂口,或去做一种补偿,或补偿原先的损失,都是不可能的。与此相伴随的礼仪和智慧甚至可以带领他们去接受那无情的,“高兴地赞美那无法改变的”。[10]那最初的“大灾难”并不能使我们与神圣的或更高层次的力量分离或是疏远,正如在《创世记》里所记载的。相反,它有助于塑造我们一直在努力“追随”的神圣秩序。[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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轴心时代的宗教并没有废除早期的宗教生活。在许多方面,早期宗教实践的特征,继续以改良的形式去定义数百年来大众的宗教生活。当然,这种改良不仅仅源自于轴心时代的宗教构想,也源自于大规模的、更加具有差异的、经常是以城市为中心的社会群体的成长。这样的社会群体,更具有等级组织以及早期的国家机制。事实上,有人认为这些也在抽离的过程中起到一定作用,因为要保证国家权力的存在,就需要尝试去控制和塑造宗教生活,及其所需要的社会组织结构,因此,围绕着现世生活和社会组织结构中的不可把握的那一方面,就被削弱了。[12] 我认为关于这一话题,有许多可说的,随后我会继续再探讨,但现在,我要集中讨论轴心时期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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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没有一下子就完全改变所有社会群体的宗教生活。但是,它的确为被抽离出来的宗教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寻求与神圣的或更高级的力量的一种联系,这种联系严格地修正人们对繁荣的观念,或者,甚至超越这些观念,即个体可以靠他们自己的力量进行联系,并且/或者通过新的社交模式进行联系,这种模式与既存的神圣秩序无关。因此,僧人、比丘、托钵僧、一些对下凡的神灵或神明的笃信者开始自行活动,由此出现了史无前例的社交模式,有初入门者的群体,有笃信者的流派,僧伽,修道院的体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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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这些例子中,关于整个大社会的宗教生活存在着某种裂缝、差异甚至破裂。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做一些区分。随着不同社会阶层、世袭等级制度或阶级的出现,在这些群体之中可能出现新的宗教观。但是,一种新的信仰常常会影响所有这些群体,尤其是在这些群体中对人类的善有了“更高”层次的概念之后,在第三个层面产生了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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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张力,但是,经常也存在着一种去保全整体合一的努力,努力在不同宗教形式中去恢复某种互补性。这样,那些完全笃信更高层次宗教形式的人,虽然可以被看成是对那些依然在早期宗教形式中为人类繁荣祈求力量的人们的一种责备,但是,也可以被看成处于一种相互帮助的关系中。平信徒因着供养僧侣而获得功德。这些功德可以被理解为引领人们在更高层次的道路上向前迈进了一步,同时也可以保护他们免于生活中的危险,并且有助于他们增进健康、财富,以及添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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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补性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在像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些更高级的宗教在整个社会占上风,而几乎没有其他宗教可以与之抗衡的情况下,少数敬虔的“宗教达人”(引用马克斯·韦伯的话)和在很大程度上趋于寻求人类繁荣的大众社会的神圣宗教之间的区别,存在着或以张力和等级互补性相结合的形式进行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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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们现代的角度、以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轴心时代的宗教灵性似乎要防止产生完全抽离的效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们被大众宗教生活的力量所包围,这些力量依然坚实地存在于旧模式中。它们的确带来了某种形式的宗教个人主义,但,这是路易斯·杜蒙所说的“来世的个人”的特权。[13]也就是说,那是少数精英分子的生活方式,在某些方面对于“世界”是边缘的,并且与“世界”存在着一定的张力。“世界”意味着,不仅仅与神圣的或更高层次的相联系的有序的宇宙,而且与宇宙以及神圣相联系的有序的社会。现世依然是人们植根的发源地,依然为社会生活提供着无法躲避的框架,包括试图反对现世的个人的框架,只要他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置身于这一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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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使得这一发源地能够自我更新,能够根据轴心时代宗教的灵性原则进行重塑,这样,这个世界就可以逐渐被视为是由个人所组成的世界。用杜蒙的话来说,这是“在世界中的个人”的特权。行动者,在他日常的世俗生活中,把他自己看成是原始的个人,也就是,西方现代性的行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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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在前几章里所描述的那个转变的计划:试图根据基督教秩序的要求对整个社会进行彻底重塑,同时清除与一个具有魔力的宇宙的联系,以及除去一切陈旧的互补性的痕迹:神灵与现世之间的互补性、献给上帝的生命与属世的生命之间的互补性、秩序与混乱之间的互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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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转变计划是一种彻底的抽离,正是因为它运作的形式或模式,即通过客观化和工具主义的立场对行为和社会形式进行有纪律的重塑。然而,其结果也在本质上与抽离是相联系的。这清楚地体现在祛魅的过程中,它摧毁了深植性的第二个层面。我们也可以在基督教的语境中来看这一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基督教像任何一个轴心时代的宗教灵性那样运作,的确与另一种、也就是斯多葛主义的灵性相结合。但其中主要地是基督教的模式。在《圣经·新约》中,有许多要求人们离开,或者把家庭、宗族和社会的团结放在一个相对次要地位的呼召,使自己成为天国一分子的呼召。我们可以看出,这在一些新教的教会管理模式中反映得尤其突出。一个人不是因为其出身,就能成为教会成员,而是应当回应个人的呼召才得以加入教会。这反过来会有助于强化社会的概念,是建立在契约基础上的,因而是由自由个人的决定而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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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相对明显的分离。但是,我的论点是,基督教或基督教——斯多葛派试图在造就现代的“在世界中的个人”时重塑社会,其影响效用是更加普遍和多渠道的。它把首先是道德的、而后是社会的想象推向现代个人主义的方向。这是我们所看到的在17世纪自然法理论的道德秩序里所出现的新概念。这样的概念主要是源自于斯多葛主义,其创始人可能是荷兰的新斯多葛派,像利普修斯和格劳秀斯。然而,这是一个基督教化的斯多葛主义,而且是现代的斯多葛主义,一定意义上在人类社会有意识的重塑中起到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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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说缓冲的身份和改革的计划一起促成了抽离。正如我在上文提到的,深植性既是身份的问题,即对自我想象的语境的限制,又是社会想象的问题,即我们可以对整个社会进行思考或想象的方式。但是,这种新的缓冲身份,坚持对个人的敬虔与约束力,加大了与旧时的集体礼仪和归属的形式之间的距离,不认同感,甚至敌意,而改革的动力又是希望去废除旧事物。这些具有约束力的精英人士,在他们的自我认识和社会计划方面,都逐渐形成一种概念,即认为社会世界是由个人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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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宽泛的历史诠释存在着一个问题,这一问题在讨论韦伯的关于新教伦理的发展及其与资本主义之关系的论题中,已经被意识到了。事实上,这和我在这里所说的很接近;是对我所宣称的更广泛的联系的一种详述。韦伯显然是我的观点的来源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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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韦伯论题的一个反对意见是,依据诸如教会的效忠和资本主义发展之间可寻找的明显的关系它无法得到证实。但是,正是在这种精神世界观与经济、政治活动之间的关系本质中,其影响力才是更加分散的、间接的。如果根据马克思主义最通俗的表现形式,我们真正相信一切变化,都可以用非精神的因素来解释,例如,经济的动因,从而认为精神因素的变化总是因变量,那么,这就不会成为什么问题。但事实上,就像我在第三章里所论述的,这里面的关系密切得多,而且更互惠。特定的个人道德认识总是深植于特定的实践里,这就意味着它们既被广为流传的实践所促进,同时,也塑造实践,并有助于确立实践。认为实践总是在先,或是持相反的观点,认为理念驱动着历史,都是同样荒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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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对某些社会形式和灵性传统的关系做出明智的判断。如果资本主义企业家精神的盎格鲁——撒克逊模式,与家庭的关系不如中国模式来得密切,[14]这是不可否认的,那么,这难道与新教对个体成员的理解和儒家对家庭的重视之间的区别就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吗?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即使无法寻找其中微小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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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我的论题是要把个体在现代西方文化中的毫不置疑的首要性,它也是现代道德秩序观念的一种重要特征,和早期遵循轴心时代的灵性原则来改变社会的激进努力相联系,换言之,就是要去探索如今的自我认识是如何演变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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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们没有必要去探索这种谱系学,因为减法故事具有强大的控制力。它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个人主义对我们来说似乎就是常识。现代人的错误就在于,把对个体的这种认识当作是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它“自然地”被认为是我们的自我认识。正如在现代认识论的思想里,对事物的中立描述被认为是首先影响我们的,而后才是价值观。因而,在此我们首先是把自己理解为个人,然后才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以及社会性的模式。通过一种减法故事就容易理解现代个人主义的产生:旧的思想被侵蚀而后消亡,现在产生的是把我们自己作为个人的潜在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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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地,我在这里要提出的理念是,我们起初的自我认识是深深地植根在社会里。我们基本的身份是父亲、儿子等等,以及是这一部落的一个成员。只有到后来,我们才逐渐认识到自己首先是自由的个体。这不仅仅是我们对自己持有中立态度的一场革命,而且也是道德世界的一次深刻变革,就像身份的转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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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意味着,我们在这里也要分辨出一个关于社会深植性的形式的和物质的模式,这和我上文所描述的两个层面是相互对应的。在第一个层面上,我们总是深植于社会;通过习得某种语言,我们在对话中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但是,在内容的层面上,我们可能学到的是成为一个个体,有自己的主见,获得与上帝的联系,以及我们自己的皈依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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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我们对道德——社会秩序的理解中,伟大的抽离被看作是一场革命,而且它一直伴随着道德秩序的理念。成为单一的个体,并非是要成为鲁滨逊·克鲁索,而是要以一种特定的方式,置身于其他人群中。这是对刚才提到的整体性之超验的必要性所做出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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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得我们完完全全地从宇宙的神圣性中抽离出来,不仅仅是部分的、对一部分人来说的抽离,像早期的后轴心时代的转变那样。它也把我们从社会的神圣性中抽离出来,假定与上帝这一设计者有新的关系。这种新关系是可变化的,因为构成道德秩序基础的设计,可以被看成是指向寻常的人类繁荣。轴心时代的革命中这种超验层面,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或者可以被减少,考虑到现世的善与来世的善之间的巧妙分离。然而只是部分分离,因为繁荣的概念依然在我们现代的道德观念中受到监管:如果它们要逃避谴责的话,它们就得与道德秩序本身的要求相符合,与正义、平等、非控制相符合。这样,我们繁荣的概念可以随时得到修正。这是属于我们后轴心时代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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