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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另一个方面,它的一系列理论要比美国的来得宽泛。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在盎格鲁——撒克逊的世界里,对基于想象的代议制机构的强有力的控制抑制了理论想象,但它也是顺着法国独特的文化和思想轨迹而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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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革命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是一系列受到卢梭影响的理论。这些理论有两个重要的特征,对革命的进程是具有决定性的。第一个特征是以卢梭的公意的概念为基础的。这反映了卢梭对现代的秩序理念之新的、更加激进的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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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秩序的这一理解的原则,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是我们每个人应该自由地选择谋生的方式,但是,以这样的方式每个人在寻找谋生手段时,或者至少不能阻碍到他人同样寻找谋生手段。换言之,我们对生活目标的追求必须一致。但是,对这种协调一致的理解却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通过无形之手的过程来获得,正如亚当·斯密著名的理论所描述的。[6]但是,由于这一理论从未被认为是具有足够说服力的,因此,需要通过遵循自然法来有意识地获得和谐。洛克认为自然法是上帝所赐予的,服从自然法的动机,使我们顺服上帝——是出于对造物主的一种责任感以及对永恒审判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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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对上帝的敬畏被不带私情的仁爱或自然的同情的概念所替代。但是,所有这些早期概念的共同点,是它们假定了我们动机中的双重性:我们会倾向于牺牲他人的利益来寻求自己的利益,然后我们也可以通过对上帝的敬畏、不带私情的仁爱或是其他的什么,来为大众谋利益。卢梭正是要反驳这种二元论的思想。只有当我们可以克服这种双重性,当我对自己的爱与实现我同仁(那些与我一同参与和谐建设的)合理目标的意愿相一致的时候,才能有真正的和谐。用卢梭的话来说,就是自爱与同情的原始的本能在有理性和有德性的人类身上融汇到一起,成为对普遍的善的爱,这在政治的语境下被理解为是公众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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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在一个全然有德性的人身上,对自己的爱不再与对他人的爱有区别。但是,在克服这一区别的同时,却在另一个方面出现了新的二元论。如果自爱也就是对人类的爱,那又如何解释我们身上与德性相背离的自私倾向呢?这些必须源于另一个动因,是卢梭所称的骄傲(自爱)。这样,我对自己的关心便有彼此对立的两种形式,就像善与恶的对立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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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启蒙运动的语境下,这种区别是新颖的。但在另一个方面,它包含了回归到深深植根于传统的思维模式。我们要区分意志的双重品质。我们回到了奥古斯丁的道德世界:人类可以具有两种爱,一种是对善的爱,另一种是对恶的爱。但是,如果这两者的悖论不是那么明显的话,这便是一种修正的奥古斯丁思想,是伯拉纠派的奥古斯丁,因为现在善良意志是天生的、自然的,完全是人类中心说的,正如博蒙特阁下所清楚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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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理论本身,置于现代道德秩序里,就是非常现代的。其目标是要让个人的意志和谐统一,即使这需要在确立新的身份,一个“公我”的情况下才能办到。[7]自由,每个人的个人自由,需要被解救出来。自由是至善,以至于卢梭重新阐明美德与恶德,将其和自由与奴隶制相提并论。“因为食欲是枷锁,而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则是自由。”[8] 我们之所以喜欢这样的法律,是因为它是为了谋求大众的利益,而非限制了自由。相反,自由来自于我们真实的内在,来自于一个扩展了的、已经转化成为更高层次的道德的自爱。它是从孤独走向社交的成果,也是从动物性转向人性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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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然状态到文明状态的过程对人产生了一种显著的变化,即人们在其行为中以正义代替直觉,使他们的行为具有了从前所缺失的道德……在这种状态下,人被剥夺了一些由其本性带来的好处,但在另一方面,他却获得了更多——他的才能得到锻炼和发展,他的思维得到拓宽,他的情感得到升华,他的整个灵魂得到提升——如果对这种新状态的滥用并没有让他降低到不如先前的水平,那么,他就会不断地用理性去赞赏快乐时刻,当他永远脱离自然状态,从一个愚蠢的、目光短浅的动物转变成为一个有知识的存在以及一个人时。[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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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方面,反对这一法律的,并不是一个真我,而是一个堕落的意志,通过对他者的依存偏离了它应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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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的修正版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道德心理学,这十分有别于自洛克以来对启蒙运动时期的标准概念。它不仅回到了具有双重品质——善与恶——的意志,同时也以十分不同的方式展示了理性和善良意志之间的关系。主流版本认为,理性得到了释放,它把我们提升到一种具有世界性的普遍立场,并使我们可以成为无偏见的旁观者。理性被看成能够把我们心中普遍存在的仁爱解放出来,或者至少被看成能教导我们去认识到我们开明的利己主义。但是,卢梭认为,这种客观化的理性服务于策略性的思考,只能让我们更加完全地陷入权力的算计中,通过试图控制别人,这些算计使得我们越来越依靠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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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深谋远虑的自我,同时又是孤立的并急于寻找他人的肯定,它能进一步压制着真我。而为美德去奋斗,就是尽力去唤醒在我们心灵深处的已经被埋葬的、几乎是销声匿迹的声音。我们所需要的正好和释放相反,我们需要和我们身上最亲密、最本质的东西密切结合在一起,它已经被世界的喧哗所遮盖,它就是卢梭所用的传统术语“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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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良知!神圣的天性,来自天庭的不朽声音;对于那些虽有理智和自由,实际上却盲目而又有限的造物来说,你是真正的向导;你对善与恶的判断是无谬误的,能使人像上帝一样!在良知里涵括了人性中的卓越以及行为的道德;除此之外,在我身上我找不到任何使我优于动物的本性——在我身上因着放纵的理智和不守规则的理性的缘故,只有从一个错误徘徊到另一个错误的令人忧伤的特权。[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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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理论提出了一种新的政治,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它是在革命高潮时期,1792——1794年之间产生的。首先,这是一种让美德成为中心理念的政治,这是一种把自爱和爱国结合到一起的美德。正如罗伯斯庇尔在1792年所写到的:“共和国的灵魂,是美德,是爱国,是把所有利益都融于公众利益的慷慨的牺牲精神。”[11]在某种意义上,这回归到远古时代美德的概念,孟德斯鸠认为那是共和政体的“主要源泉”:“相对于自身利益,对公众利益一贯的偏好。”[12] 但是,卢梭又把它重新融合成为新的概念(“把所有利益都融于公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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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它具有摩尼教的倾向。美德与恶德之间的灰色地带趋于消失。没有一个合理的空间能让个人利益存在,即使它服从于对大众利益的喜爱。私利是腐败的一个标记,因此它属于恶德,最终都必须遭到反对。利己主义者等同于叛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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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就像是经常被提到的,这种政治的话语具有类似宗教的趋向。[13]经常出现一种神圣性(神圣同盟,杀死马拉的“亵渎之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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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一政治最显著的第四个特征,是关于代表性的复杂概念。当然,对于卢梭来说,这是他的理论中第二个重要的特征——通过当选议会,通常所表现出来的政治代表性,是令人厌恶的。这和他对透明度的坚持是相关的。[14]公众意愿是具有最大透明度的场所,因为当我们的意愿融合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存在并且相互坦诚。特殊意愿固有的特点是具有不透明性,我们需要通过间接的策略,包括操纵和制造假象来实现它(这就涉及另一种形式的代表性,一种类似于戏剧性的形式,这也是不好的、是有害的。)这就是为何这样的政治观是那么容易吸收对隐藏的、不可明言的行为的不满,甚至是对计谋的不满,最终是对叛国的不满。在另一方面,公众意愿,是在每个人的眼皮底下公开产生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这种政治里,公众意愿总是需要被界定、被公布,甚至可以说是必须在人民面前产生。它是在另一种形式的剧场里,卢梭对此描绘得十分清楚。这不是一个演员在观众面前演戏的剧场,而是模仿公众欢庆的剧场,在这个剧场里每个人既是演员又当观众。这是共和国的真正欢庆与现代日益退化的舞台形式的区别。在前者中,人们可以这么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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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些娱乐活动的对象是什么?他们又要演什么?竟然什么也不演。有了自由,哪里有富裕,哪里就有安康。把一个冠有鲜花的树桩种植在广场的中心;把人们一起召集到那里,你就能有一个欢庆的节日。做得更好;让那些观众自娱自乐;让他们自己都成为演员;这样做使得每个人在别人身上看到他自己并且爱他自己,这样,所有的人都可以更好地联合在一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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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就是具有非代表性,需要一种特定形式的话语,使共同意愿得以公开界定;甚至需要礼拜仪式的形式,使这一意愿得以为人民并且由人民来彰显,甚至有人会着魔似的认为,这并不是一次性的行为,而是不断反复的。在巴黎的那些重要年间里,这使革命话语的一个显著层面有意义,所谓的合法性,理应要通过公众意愿的(最终是正确的)确切表达形式,健康的、有德性的共和国的表达形式来获得。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1792——1794年间派系之争如此漫长的原因。不过,它也体现了革命欢庆的重要性,正如莫娜·奥祖夫所研究的那样。[16]这是试图把共和政体向人民表明,或者用卢梭的话来说,是让人民自己把它表明出来;这些欢庆经常借用早期的宗教仪式的形式,例如,圣体节的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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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说卢梭的代表性的概念是复杂的,是因为它不仅仅涉及一个消极的观点,即禁止由代表组成的议会制度。我们可以看到在革命话语的本身和欢庆中,另一种形式的代表性,是杂乱无章的或者是类似于戏剧化的。这并没有破坏卢梭的禁令;欢庆也是根据他的计划;如果有人这样说,应该还是公平的。但是,在这里已经出现了不那么可明言的、更具有潜在危险的东西。公众意愿只能在有真正美德——个人的和共同的意愿能够真正融合的美德——的地方存在,我们对许多人甚至是多数人仍然是“腐败的”,即尚未达到这种融合的情况,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公众意愿只能存在于少数具有德性的人当中。他们将成为真正的共同意愿的载体,这种意愿客观上来说是每个人的,是每个人都愿意达到的共同目标,如果他们是有德性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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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少数人对这种洞察真实性又应该做些什么呢?就让腐败了的“众人意愿”通过某些正式取得共识的投票程序去进行正常操作吗?这样做有什么价值呢?因为如果公意和众意正好相一致的话,就依然可以被假定为没有真正的共和。当然,少数派有责任去采取行动使真正的共和得以实现,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去与腐败做斗争并建立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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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看到让政治起到先锋作用的诱惑,因为它已成为世界极为重要的一部分。这种政治要求具有一种新的代表性。它不是前现代的那种旧模式;在旧模式里,根据组织的构成,国王就代表了他的王国,主教代表了他的教会,公爵则代表他的下属,如此等等,因为在他们的位子上,他们把下属看成是可被代表的一个整体。它不同于这种模式,但是正如更古老的形式,革命政权借用了类似戏剧的自我显现的形式,来显示其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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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也不是被卢梭所谴责的现代意义上的代表性,即由选民选出代表来为大家做决定。我们可以说,这种新型的并非完全是公开的形式,是一种具有“化身色彩”的代表性。少数派体现了公众意愿,而公众意愿也只能在那里得到体现。但是,这种主张却难以表达,不仅仅是因为少数派希望他们自己能与通过正规模式所选出的代表区分开来,而且是因为为全体民众说话的这种主张带有某种固有的临时性。可以假定,它在正运行的共和政体里是不能立足的。它只能在革命的转型阶段起到作用。这是革命理论的一部分,但在执政的理论中却站不住脚。[17]这是我们经常看到的先锋政治里的不和谐的根源,20世纪初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就是一个重要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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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这种化身似的具有半公开代表性的理论产生了新的政治形式。在这种新型的活跃的先锋群体背后,雅各宾派应该是最为显著的例子。傅勒引用了奥古斯丁·科尚的观点,提到了在准备成立三级会议时,那些社会思想所起到的重要作用。[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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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政治的理论基础,1792——1794年间令人热血沸腾的高潮使这一基础为我们所熟悉,同时这一基础创造了随后的一种现代传统,例如,列宁的共产主义。这是一种德性政治,是个人与公众意愿的融合,同时也是带有摩尼教色彩的,是具有极强的“意识形态”的,甚至在基调上都带有类似于宗教的色彩。它寻求透明,因而害怕它的极端相反的,暗藏的动机和阴谋。它具有两种代表形式:第一,通过既是杂乱无章的又是类似戏剧的形式来反映公众意愿;第二,即使只是不明显的,要求获得一种带有化身色彩的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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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种政治不符合卢梭的整合性的方案。例如,它不赞同他绝对禁止由代表组成的议会这一看法。这显然在不断向外扩张的将近三千万人口的大国里是不能实行的。但是,卢梭对议会制度的怀疑依然在雅各宾派的实践中起作用,尤其是他们把巴黎的人民召集起来去反对,甚至要清除议会制度,正如在1793年五六月间所发生的事。在此,人民的直接行为是要推翻一个(在一定程度上)腐败了的代议制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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