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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素看来,理性思维和实用主义相反,所追求的不是一个确定的结果,而是一场冒险的探索,是一个自我解放和激发勇气的行为。理性使得思想者的意识更清醒、更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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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特兰·罗素是一位有信仰的君子。他的信仰不是神学概念上的信仰,而是相信理性的力量,相信人类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天堂。他在《氢弹危及人类》(Man’s Peril from the Hydrogen Bomb,1954)中写道,人类存在迄今至多一百万年的时间,以地质年代计,可谓短暂之极。但人类所取得的成就,特别是最近六千年来取得的成就,至少从我们目前了解的情形看,是宇宙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亿万斯年,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繁星在夜空闪烁,只有随着人类的出现,这些现象才得以理喻。在天文学的广袤世界,在原子的纤微世界,人类揭开了那些从前以为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在艺术、文学和宗教领域,一些人展示出的情愫升华,惠及整个种类,使之值得留存。难道因为人们只考虑这个或那个集团的利益而几乎没人能够考虑全人类的利益,这一切就都将结束于无价值的恐怖之中?难道我们人类如此缺乏智慧,缺乏公正博爱的能力,盲目到连最简单的自我保全的指令都视而不见,以至于最后一项证明其愚蠢的“聪明”行为竟是将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全部赶尽杀绝?——彼时,不唯人类遭遇灭顶之灾,便是那些与共产主义或反共产主义罪名毫无干涉的动物和植物也同罹此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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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相信这将是人类的最终结局。我希望人们暂且放下他们的争执静心反思:如果他们允许自己存活下去,就有每一个理由期待未来的胜利无与伦比地超越过去的胜利。如果我们愿意选择,前方路上我们可以选择不断增进我们的幸福、知识和智慧。难道我们仅仅因为放不下那些争执而就此选择死亡?我作为人类一员向人类的其他成员呼吁:谨记你们的人性,忘却其余。如果你们能这么做,前方是通向新天堂的坦途;如果你们不能这么做,前方就是全世界的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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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信念深植于一种品质——对生命的热爱。若是没有这种品质,我们就难以深刻理解罗素的哲学和他的反战言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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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许多人来说,这未必有什么起眼之处;大家相信凡人都是爱生命的。难道一个人生命受到威胁时,不是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么?难道一个人不享受生活带来的巨大乐趣和诸多兴奋刺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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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要看到,人们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并不见得会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否则就难以解释他们在受到核武器屠杀的威胁时那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了。其次人们混淆了兴奋和愉悦这两种感觉,混淆了紧张刺激和热爱生命这两个概念。他们属于“在丰盛的物质世界里感觉不到幸福的人”。事实上,人们称颂资本主义的所有美德——个人的原创力、敢于冒险、独立性——在西部人和流氓圈里大体上还能找到,而在工业社会中早已销声匿迹了。在官僚化和集约化的工业社会里,越来越多的人,无论属于何种政治意识形态,都已对生活感到厌倦;为了摆脱这种无聊烦闷,他们倒真的宁愿一死。这些人口头上虽说“宁死不被赤化”,但心底里却说“死了比活着好”。如前所述,我们可以从法西斯分子那里找到这种倾向的极端例子,他们的座右铭正是“死亡万岁”。认识这种极端倾向最为深刻的当属米盖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时值西班牙内战之初,乌纳穆诺在萨拉曼卡大学担任校长,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在萨拉曼卡大学公开讲话。当时将“死亡万岁”奉为座右铭的米延·阿斯特赖(Millán Astray)将军在发言,礼堂后排即有其追随者高呼口号。阿斯特赖演讲结束后,乌纳穆诺起身说,“……刚才我听到一句恋尸狂的愚蠢叫喊——‘死亡万岁’。我这人毕生都在写悖论,招惹了他人不能理解的无名火。我得说,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刚才那个出格的悖论在我听来非常恶心。米延·阿斯特赖将军是个残废人。这样说没有轻蔑的含义,是战争使他残废的。塞万提斯也是如此。不幸的是现在西班牙有太多的残废人。如果上帝不来拯救我们的话,不久还会有更多。我感到痛苦的是米延·阿斯特赖将军竟能左右大众心理学的模式。一个没有塞万提斯那种伟大精神境界的残废人,会习惯在其周围制造更多的残废,来寻求一种不祥的安慰。”听到这里,米延·阿斯特赖将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知识滚开!死亡万岁!”他大声吼叫,一批佛朗哥分子则在一边喧嚣地为他助阵。但乌纳穆诺不理会他们:“这里是知识的殿堂。我是这里的主事。是你在亵渎这片神圣领地。你能赢,因为你具有别人无法企及的蛮力。但是,你不能使人信服。使人信服要靠一些东西:这就是斗争中的理性和正当性,而这两者你无一具备。我认为奉劝你多为西班牙着想是徒劳的。我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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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被乌纳穆诺称之为恋尸狂的为死亡所吸引的念头不单单为法西斯分子所独有。这种现象反映在一种文化的深处,即由不断扩大的官僚集团(诸如大公司、政府、军队)控制的文化,和以人造物、各类装置、机器等为中心地位的文化。官僚工业主义倾向于将人转化成无生命的物体。它倾向于用技术设施取代自然,用无机物取代有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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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表达这种热衷摧毁、迷恋机器、蔑视女性(女性作为生命的表现形式对于男性的意义和男性作为生命的表现形式对于女性的意义完全一致)的言论之一,是1909年马里内蒂(Marinetti,后成为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在知识分子中的领军人物之一)主导的“未来主义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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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条,我们宣布一道新的美景为世界的辉煌增色,这道美景叫做速度。一部风驰电掣的汽车,它的构造满是了不起的各种管道,像一条条呼吸充满爆发力的蛇……一部轰鸣的汽车,就像在榴霰弹上碾过,它比胜利女神之翼更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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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条,我们要歌颂把持方向盘的人,那杆理想的柄刺穿地球,飞跃在它的运行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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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条,当我们必须跨过神秘的大门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时,我们为什么还要向后张望?时间和空间于昨日都已死去。我们正生活在不受干扰的绝对之中,因为我们创造了速度、不朽和永恒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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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条,我们赞美战争——它是世界上唯一赐人以健康的东西,我们赞美军国主义、爱国主义、无政府主义者捣毁一切的铁臂,杀戮的美妙主张,对女人的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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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条,我们要砸烂博物馆、图书馆,与道德主义和女权主义斗争,与一切机会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卑劣行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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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在人类中,眷恋生命者和眷恋死亡者之间的差别判若天渊,再没什么其他差别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了。那种对死亡的眷恋是典型的唯人类才有的东西——人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感到无聊的动物,也是唯一能够眷恋死亡的动物。当一个无能者(此非指性无能)不克创造生命,其竟然是可以使用摧毁的方式来超越生命的。在活着的情况下眷恋死亡,这是一个终极意义上的悖谬。这里面一些人是真正的恋尸狂,他们鼓动战争、礼赞战争,即使他们很可能根本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动机,还将这种欲念说成为了生活、荣誉或自由的合理目的。这类人也许是极少数;但是另一些多数人从来没有在生死之间作出过选择,这些人不想选择,于是逃避到了忙碌中。他们并未称颂破坏行为,但他们亦未礼赞生命。他们在生活中找不到快乐,因而也缺乏必要的动力来强烈抵制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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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曾说过,信仰之有无构成不同历史时期最深刻的分野。他又补充说,所有新纪元来临时,但凡信仰主宰了人们的生活,这个朝代就蒸蒸日上、兴旺繁荣;但凡人们失去了信仰,这个朝代就凋敝消亡,因为没人愿意将自己奉献给一个没有结果的朝代。歌德这里说的“信仰”,是深深扎根于挚爱生命之土壤的。创造热爱生命的环境的各种文化,都是有信仰的文化;反之,不能培养热爱生命的文化也培养不出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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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特兰·罗素是一位有信仰的君子。读他的书,看他为谋求和平所参加的活动,我感到他整个人的主要动力都来源于对生命的热爱。因为他热爱生命,热爱生命的每一种表现形式,他警告人们世界将大难临头,先知们也正是这么做的。但他又不是一个决定论者,这点也和先知们一致,他不会宣称历史的未来已经命定如斯。他是一个“选择论者”——所谓决定,不过只是有限的几个可以明辨的不同选择而已。我们的选择在结束核武器军备竞赛和毁灭世界之间。这位先知的声音是否能够压倒死亡和疲惫的声音,取决于世间生命力的活跃程度,特别是年轻一代对生命持有的态度。若吾辈不久的将来灾及灭顶,则勿谓言之不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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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不服从 第五章 以人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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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世纪撕开一道大大的口子之后,西方人似乎终于踏上了实现其最伟大梦想和精锐抱负的发轫之程。他们将自己从一个极权的教会势力那里解放出来,同时也摆脱了传统的思想束缚和地球上只开拓了一半版图的地缘限制。他们发现了自然和个人。他们意识到了自身的力量,意识到了驾驭自然和传统既定环境的能力。他们相信自己能够造就一种综合体系,使自己新获的力量感和理性与人道主义精神传统的精神价值观共生息,使先知理念(人类的历史进程中终将实现的普世和平与公正)与希腊传统(理论思辨)共生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之后的几个世纪中,他们建立起一套新的科学体系,从而释放了史无前例的生产力,完成了向物质世界的全面转化。他们还建立了各种政治体系,这些体系似乎能保证个人的自由和创造发展;他们大量减少工作时间以保证充分享受休闲的乐趣,这种生活对于其父辈祖辈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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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今日身处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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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分成了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阵营。两大阵营各自相信他们掌握着通向积聚了世代人类希望的钥匙;两个阵营都认为,尽管他们不得不同时存在,但他们的制度是水火不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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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说法有道理吗?难道他们不是处于同一进程中——都在并入一种“工业化新封建主义”,并入各类工业化社会——这些社会由庞大的、强有力的官僚机构引领并操纵,在这些社会中,个人成为饱食终日、娱乐终日的自动机器,丧失了个性、独立和人性?我们不得不屈从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能够掌握自然,将物质生产提高到空前的程度,但代价是放弃生活于一个团结和正义的新世界这样的希望;而且这样的理想终将在一个徒有其表的技术“进步”概念中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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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两种管理化的工业体制,难道就没有其他出路了么?我们难道不能建立一个工业社会,生活于其中的个人保持积极负责的成员地位,主动地控制环境而不是被动地由环境控制?经济财富和人类完善难道真的不可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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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大阵营不但在经济和政治上相互较量,他们同时还被一种相互设防的恐惧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对方可能率先发动核战,就算不能使整个文明覆灭,也可能使双方同归于尽。的确,人创造了原子弹,这个结果成为人类智力的非凡业绩之一。但是他们丧失了对自己创造物的掌控能力。原子弹变成了主宰,自己一手制造的东西反过来变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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