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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大阵营不但在经济和政治上相互较量,他们同时还被一种相互设防的恐惧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对方可能率先发动核战,就算不能使整个文明覆灭,也可能使双方同归于尽。的确,人创造了原子弹,这个结果成为人类智力的非凡业绩之一。但是他们丧失了对自己创造物的掌控能力。原子弹变成了主宰,自己一手制造的东西反过来变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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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还有转圜的时间吗?我们能否成功逆转这一进程去控制局面,而不是听凭形势控制我们?我们能否克服骨子里的野蛮,克服一味使用武力、暴行、屠戮,去试图解决那些靠这些手段永远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能否弥合非凡的智力成就和落后的情感道德之间的这道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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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有必要更为深入地检视西方人目前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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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美国人而言,这种大工业组织模式的成功有目共睹且势不可挡。新的生产力——蒸汽、电力、石油、核能——和新的工作组织形式——集中计划、官僚管理、不断细化的劳动分工、产业自动化——这两者的共同作用在大多数发达的工业国家中创造了物质的财富,使他们大部分人口在上个世纪过的那种极端贫困的生活得以彻底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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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个世纪以来,工作时长也从每周七十小时降至四十小时;随着自动化程度的不断上升,人们每日的工作时间有望进一步缩短,从而使他们获得过去未敢梦想过的大量闲暇。基础教育普及到每一个孩子;高等教育占了总人口中的相当比重。因为人们有了更多的消遣时间,电影、广播、电视、运动和各种业余爱好都成了休闲的重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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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开天辟地以来,生活在西方社会的大部分人——很快将会是生活在西方社会的所有人——似乎第一次不再为缺衣少食的物质窘境而挣扎,转而主要考虑如何生活得更好。祖祖辈辈最温馨的梦想似乎已经触手可及,西方社会似乎已经找到了什么是“美好生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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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北美和西欧的大部分民众分享着这一愿景时,越来越多敏锐的有识之士看到了迷人画面中的瑕疵。他们首先注意到,即便在全球最富裕的国家——美国,也约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并未加入大部分民众眼中美好生活的行列,而相当数量的公民并未达到维持体面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标准。他们进一步注意到,全球三分之二以上人口——那些几百年来成为西方殖民主义对象的人口——的生活标准,仅为我们的二十分之一至十分之一不等,这些人的寿命只有美国人平均寿命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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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识之士们蓦然发现我们的制度其实被很多不合理的矛盾现象裹挟着。我们有数以几百万计、海外有数以几亿计的人口食不果腹,但我们却限制农业生产,而且每年支出几亿美元来贮藏我们的剩余。我们生活丰裕,但没有令人愉悦之物。我们的财富变多,但自由变少。我们越消费,就越空虚。我们拥有更多的核武器,却感到更少保障。我们接受了更多教育,但思维判断力和信念力却每况愈下。我们越来越信仰宗教,同时又越来越依赖物质。我们口口声声提倡美国传统,这本该是完全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传统,但又管那些力图将此传统应用于当代社会的人叫做“非美人士”(un-Americ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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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就算我们和大多数人一样自我安慰地假设,也许要不了几代人,整个西方社会乃至全世界都会走向经济富裕,这个问题依然存在: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在这条工业化系统的道路上,人类会变得怎样,又会最终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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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系统成功地解决了一些经济的问题,但这些因素在引领我们解决人的问题时却屡试屡败。为了理解这一现象,有必要解析一下富有二十世纪特色资本主义的一些典型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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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的高度集中致使超大型企业形成,管理这些企业的是层级森严的官僚制度。数目惊人的工人聚在一起工作,他们构成一部巨型生产机器的一部分;而这部机器一旦运转,就必须运转得畅顺,没有摩擦、没有停顿。产业工人和职员变成机器上的一颗颗螺丝钉,他们的功能和活动由他们置身其中的整个组织结构来决定。在大企业,生产资料的法定所有权与经营权是分离的,业主已经不再重要。大企业由官僚气十足的管理层营运,这些管理部门虽然法律意义上不拥有这家企业,但社会意义上实然。现在的职业经理人不具备老一辈企业主的品质——个人主动性、胆识、冒险精神,却沾染了一身的官僚习气——缺乏个性、缺乏激情、缺乏想象力、患得患失。他们既管物又管人,可是他们将与人的关系和与物的关系变成了同一种关系。管理层虽然没有法定所有权,但他们实际上把持着企业;这些人事实上既没有对股东负责,也没有对企业中的员工负责。听上去大公司掌握着最重要的生产行业,但真相是这些大公司被他们的最高层雇员操纵于股掌之中。这些庞大的公司企业控制了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也控制了政治和国家的命运,但其建制恰与民主程序南辕北辙:由跪倒在权力面前的人来代表毫无制约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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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工业上的官僚,我们人口中的大多数还受到另一些官僚势力的管辖。首先是来自政府的官僚势力(包括军队的官僚势力),它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影响和指导着几百万人的生活。而且工业官僚、军队官僚和政府官僚几方面在行动上,尤其是人事上,越来越交织渗透。随着不断扩张的巨型企业的出现,工会也发展成为一台大官僚机器,个人几乎没有表达意见的余地。许多工会领导人本身就是企业管理官僚阶层成员,与企业领导人同声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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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官僚人员均无计划、无远见,这是官僚管理的本质使然。当人被转化为物品并像物品一样被管辖,其管理者们本身也变成了物品;而物品是没有意志、没有远见、没有计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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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对民众实行了官僚化的管理,民主程序也蜕变为某种仪式。无论是一个大公司的股东大会、一次政治选举,还是一次工会集会,无论是作出决策的当下,还是参与决策的形成过程,都几乎看不到个人在其中的影响力。特别在政治领域,选举更是越来越弱化为公民对两组候选的职业政客之一表示偏好的投票;个人充其量只能说这种“被管理”得到其同意而已。而让民众表达同意的手法却充满了诱导和操纵,结果最基本的决策——那些关乎和平与战争的外交政策——便由小集团制定了,而这些小集团普通民众几乎都没有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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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政治理念,正如美国的开国之父们构想的那样,并不纯粹是政治理念。它们根植于一片精神传统的土壤,从先知式的对救世主的信念而来,从福音书而来,从人道主义而来,从十八世纪启蒙主义的先哲而来。所有这些理念和运动都围绕着一个希望,那就是使人在发展进程中将自己从贫穷、愚昧、不公的环境下解放出来,建立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相处都呈现和谐、安宁、天下大同的社会。西方思想最突出的元素,就是人们一直相信历史进程有一个目的,相信人能在历史进程中日臻完善。这就是美国传统赖以生存的土壤,也是美国人汲取力量和生机的源泉。然则这一人类和社会自我完善的理念现在实践得如何?现在这一理念已经退化成了一个扁平的“进步”概念,其视野局限于生产越来越精美的物品,而不再代表那个处处洋溢着活力和创造力的人的今生。如今我们的诸多政治观念已经远离了它们的精神本源。它们变成一种权宜之计,衡量它们的标准也只是能不能帮助我们将生活水平提得更高和使政治管理更有效而已。如果没有了人们发自内心的支持和渴望作为基础,政治观念就徒剩一具空壳,权宜之计一声令下便可被弃如敝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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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受到管控和操纵之处不止在生产领域,还在那个据称是最能体现个人自由选择的消费领域。不论消费的是食品、衣物、烟酒,还是电影或电视节目,商家都会启用一种强有力的诱导机制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不断培养消费者对新商品的嗜好,二是将这些嗜好引向产业中利润最高的领域。资本在消费品产业的大规模投入以及几家巨头企业间的激烈竞争注定不能听凭消费行为自由发挥,商家也不会给消费者买多少和买什么的自由选择机会。必须不断刺激消费者的食欲,并使得消费者的口味在商家的操控、调节、预测之中。人只剩“消费者”这个身份,一味地吮吸,一味地希望消耗更多“更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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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们的经济体制丰富了一个人的物质生活的同时,却使其作为人的那部分生活日渐贫乏。尽管所有宣传口号都在营造一个信仰上帝、关心理想和精神诉求的西方世界,但我们的体制却培养了一种物质的文化和物质的人。在工作时间,这个人作为生产队伍的一员受着企业的管辖,但在业余时间,人仍受着某种操纵力影响去做一个完美的消费者,别人说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而且还把这误认为是自己原本的品位。人被一些标语、建议和不真实的声音反复冲击,直至丧失了最后残存的一点真实意识。孩提时代,人的成长环境就不鼓励去追求真实的信念。人的头脑因此也少有批判性思维,甚至少有真实的感受。如此一来,唯一使其避免不可忍受的孤独和失落的办法,就是别人做什么自己也跟着做什么。人无法作为一个主动的担当者去体验自身的能量和内心的富足,只能作为一个积弱的“物体”,靠的是身外的力量,即其投入的生活物质所产生的力量。人从自身异化出来,拜倒在自己双手生产的物品脚下。人向自己制造的东西、国家政权以及亲自选出的领袖人物们鞠躬致敬。人自己的行为渐渐变成一股异化的力量,原应成为这股力量的主宰,现却遭遇它的监管和反制。历史上,我们制造的物品从未像今天这样整合在一起,裹挟着我们身外的客观力量来战胜我们的掌控、打败我们的预期、彻底改写我们的计算结果;这股合力成了决定我们发展的关键因素之一。人造产品、机器、国家都一一成为现代人的膜拜对象,而这些膜拜对象又以一种异化的形式代表了人自己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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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说得一点不错,他认识到“所有身体的和心智的感觉之处都被所有这些异化的自我感觉所占据,被‘拥有’的感觉所占据。私有财产把我们变得如此愚蠢和低能,以至于物品必须等到我们拥有了它们的时候才属于我们;也就是说,非得等到它们以资本的形式为我们所有,被我们吃、被我们喝,一句话,被我们消耗,才作数。但无论拥有多少财富,我们仍然难逃困厄,盖因我们虽然有很多,却仍是渺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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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最终失去了安全感,他们孤独、压抑,虽然吃穿不愁,却无快乐可言。生命对人并无意义;人朦胧地觉得生命的意义无法从那个唯一的“消费者”身份中去找寻。人很难忍受既不快乐又无意义的生活,但事实是这个体系给人提供了无数逃避的途径——从电视节目到镇定剂——让其忘却正在失去生命中越来越多最可贵的东西。尽管所有宣传口号都说得头头是道,事实是我们正在快速地进入一个由官僚体系管辖的社会,这个体系管辖着的是大众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人性消泯、精神颓废。我们制造出像人的机器,又制造出像机器的人。半个世纪前,社会主义制度遭到最严重的诟病,即它导向统一的形式,官僚化管理、中央集权、无灵魂生活的唯物主义——现在这一切都在资本主义制度中上演了。我们大谈自由和民主,然而越来越多的人不敢承担自由的责任,反倒更乐得处于一种像肚子填饱的机器人那样的奴役状态;他们对民主也没有信心,觉得还不如省点儿心让政治专家去作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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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利用收音机、电视机和报纸创造了一种广布的传媒系统。然而民众被传媒系统误导或灌输,并不能如实了解政治和社会现状。我们的舆情具有相当程度的趋同性,若考虑到此一结果产生于恐惧和政治压力,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但其实我们的体制原本正是建立在人们拥有否决权,以及人们偏向多元表达意见的基础上的,现在却变得所有人都“自愿地”举双手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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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含混、内容空泛的表述成了自由企业制国家的通则,而它们的反对者也采取同样的策略。后者称为“人民民主”,前者称多数独裁者为“热爱自由的民众”——如果他们结成政治同盟的话。至于五千万美国人罹受核武器攻击的可能性,却被轻描淡写为“不惜一战”;而有人还用“一决胜负”来形容他们的胜利。其实任何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在核战的大屠杀中,谁都不会成为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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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不论是初级教育还是高等教育,都达到了一个峰值。但人们即便是受到了更多的教育,他们的理性、判断力和信念却反而不如从前。他们充其量提高了智力水平,但他们的理性,即他们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到个人和社会生活中真正的支撑力所在——的能力却每况愈下。思考日益脱离感受;人们对待盘踞在头顶上核战争威胁阴云的容忍,说明已经到了必须质问现代人的精神是否仍然健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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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应是自己所制造的机器的主人,现在却变成了机器的奴仆。但人生下来不是为了变成一件东西的;即便人享受着各种消费的满足,其生命力却不能长期处于一种闲置的状态。我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重新成为机器的主人,将生产作为一种手段而不是一种目的。生产是为了人的发展,否则受到压制的生命能量就会变得混乱无序,以破坏的形式呈现出来。不愿死于无聊的人就会摧毁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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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否造就一种社会和经济组织模式,使之为人的这种处境负起责任?如上所述,我们的产业系统,它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它所培养的人的关系,正是人类目前处境的始作俑者。这并非说它有意要如此设计,亦并非个人的邪念为之,而是因为这个社会结构使得普通人在生活实践中已经被塑造了这种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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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资本主义在二十世纪采用的系统和十九世纪相比判若云泥——它们的差异如此之大,恐怕难以归为同一种名称。资金在巨型企业中的天量聚集,所有权和经营权的进一步分离,强大工会的存在,国家对农业和部分工业的补贴,“福利国家”的因素,价格控制因素和一种受引导的市场因素,以及其他诸多特征,将二十世纪的资本主义和以往的资本主义从根本上区分开来。但无论我们用什么样的词语,新老资本主义是存在着某些共同的基本要素的。它们都相信给每个人带来最好的结果是个人主义和以自我为本位的行为,而不是团结友爱。它们认为社会生活应该由市场这种客观机制来调节,而非人的意志、眼光、筹划等。资本主义将物(资本)置于生命(劳动力)之上。财产,而非行动,构成权力的来源。当代资本主义为人的拓展设置了额外的障碍。它要求工人、职员、工程师、消费者组成一个天衣无缝的工作团队,因为官僚机构领导的大企业需要这样的组织和与之相适应的“组织人”。我们的系统必须培养那些能满足系统需要的人;这些人数量庞大,彼此顺利合作;这些人会消费得越来越多;这些人的品位有着统一的标准,并且很容易被预测到,也很容易跟着潮流走。这个系统需要的人,既要有自由感和独立感,不受权威或良心原则制约,又要自觉自愿地跟着命令做合乎期望的事,在社会机器中平滑运作。这些人不靠武力指挥,不靠领袖引导,不靠目标激励——除了那种促使其成功,促使其一刻不停运作的目标。指导生产依赖的是资本投入必须获得利润的原则,而不是依赖以人们的实际需要进行生产的原则。现在任何东西,广播、电视、书籍、医药,无一不服从利润原则;人们则被操控着进行某些常常是毒害精神的消费,有时这种毒害还殃及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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