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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41 在博士研究生求学期间,我和卡尔一起设计出了一种方法,将困惑、疏忽和失误考虑在内。用术语来说就是,我们利用概率性策略替代了传统的确定性策略,从而使得博弈的结果更加模糊和随机。我们决定对存在噪声的合作进化进行研究,并在阿克塞尔罗德开创性成就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场计算机概率性竞赛。我们的想法,是对因突变和自然选择而随机出现的各种策略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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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43 所有的策略都可能受到偶然性的影响。这些策略会在对方采取合作之后,以某一概率进行合作;而在对方背叛之后,也会以某一概率进行合作。可以这样认为:我们将不同程度的“宽恕”加入到了策略组合的研究之中。有的策略是会在两次背叛行为中宽恕一次;有的策略是会在5次背叛行为中宽恕一次,以此类推;而有些策略则是毫不通融的——这些“旧约全书”式的策略会采取永不宽恕的态度,就像“冷漠策略”一样,在对方背叛一次之后永远不再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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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45 为了研究合作的演进,我们将各种各样的策略与自然选择的过程调配在一起,如此一来,获胜的策略就能成倍增加,而失败的竞争对手则会被淘汰。得分最高的策略将获得子孙后代作为奖励——出现更多和它们一样的策略版本,而这些版本也要参加接下来的博弈。同样,那些表现欠佳的策略就会被消灭。为了进一步体现真实性,我们进行了编排,让繁殖的过程带有一些不完美的因素。有时,突变也可能产生新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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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47 卡尔和我坐下来,观察着我们创造出的这些策略在一代又一代的繁衍过程中不断兴衰、变化。我们热切盼望能看到一个策略最终成为胜利者。虽然没有一条进化轨迹会出现重复,但我们却观察到了总体上的规律性和连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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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49 竞赛总是从一种“原始的混沌状态”开始的。也就是说,初始之时仅有随机策略的存在。在这种混乱状态下,“永远背叛”策略总是会在早期占据领先位置:就像许多好莱坞电影中的情节一样,坏蛋一开始总是一幅自鸣得意的样子。到了100代左右的时候,“永远背叛”策略在我们的竞赛中占据了支配地位。生命的剧情似乎有着令人沮丧的序幕,而大自然则冷眼旁观,不予合作。但这一切之中,却存在着一线希望。面对这个冷酷的敌人,一小群被围困的“以牙还牙”策略玩家死死坚守在灭绝的边缘。还是像好莱坞式的英雄一样,属于他们的胜利终将会到来——当盘剥者将所有人盘剥一空之后,当全部的弱者都被清扫干净之时,博弈的进展方向突然出现了转折。卡尔和我满心欢喜地看着“永远背叛”策略的玩家逐渐被削弱并最终消失,为合作的成功兴起扫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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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54 当遭遇死硬派背叛者的抵抗之时,孤立的“以牙还牙”策略玩家的表现会比永远背叛的无赖要差一些,因为“以牙还牙”总是要在输掉第一轮之后才能尝到血的教训,转换到复仇状态。但当与其他“以牙还牙”策略玩家对战时,则会比“永远背叛”策略玩家和其他强硬派的表现好出很多。在由“永远背叛”和“以牙还牙”策略玩家组成的混合群体中,虽然后者占少数,但“友善”的态度会开始繁殖,并很快在博弈中居于支配地位。通常情况下,背叛者的表现十分糟糕,并最终销声匿迹,留下一群全部秉承“以牙还牙”策略的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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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56 但卡尔和我却满心期待着惊喜的出现。在我们的计算机竞赛中,“以牙还牙”策略玩家最终并没有获得胜利,而是输给了它们更加友善的表兄弟。这位表兄弟利用了“以牙还牙”的致命缺陷——对偶尔出现的失误不够宽容。在几代之后,进化过程就会垂青另一个策略,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宽宏以牙还牙”。此时,自然选择过程转向了最优的宽容程度:永远以合作的态度来回报对方的合作,而当遇到背叛时,在每三次背叛中采取一次合作(具体细节取决于所运用的回报价值)。你不能让对方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表现出友善的态度,如果让对方知道了,就是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约翰·史密斯的“一牙还二牙”策略就会轻而易举地被交替性合作与背叛者所利用)。因此,为了不让对方知道,宽容与坚守行为是呈概率性的。这样一来,在对方作出背叛举动之后,我方是否采用既往不咎的态度,就要看运气,而并非必然。可以这样理解“宽宏以牙还牙”:永远不会忘记对方的好意,但会偶尔谅解对方的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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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61 “宽宏以牙还牙”可以很轻松地取代“以牙还牙”,保护自身不受背叛者的盘剥,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支配地位。但由于竞赛的随机性,这一策略无法永远处于不可动摇的位置。我们观察到,一批“宽宏以牙还牙”策略玩家开始以几乎无法觉察的缓慢速度出现变化,并朝向更加仁慈的策略转移。最终,全体玩家表现出了一致的友善:全部采取合作态度。原因就在于,当每一个人都试图表现出友善的时候,宽容与谅解就会得到优厚的回报。玩家之间永远存在更快采取宽容态度的动机,因为最高的奖励来自于许多富有成效的(也就是合作性的)互动。现在,在适当的突变帮助下,背叛者们仍有再次崛起的可能。由永远合作的友善玩家组成的统一群体,在任何残留或新近出现的背叛者燃起的入侵火焰面前,就像枯草一般不堪一击。新的轮回便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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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63 这些概率性博弈虽然在细节上多少有些差异,但总体上却遵循着同样的规律。卡尔和我发现,一些策略会逐渐壮大声势,而另一些则慢慢销声匿迹。总体来讲,这些周期与轮回的进化过程是可以预测的:从一成不变的“永远背叛”到“以牙还牙”,再到“宽宏以牙还牙”,之后会演变成为全部合作。最终,在一次毁灭性事件的作用之下,群体成员又再一次回到受卑鄙背叛者所支配的状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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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65 值得庆幸的是,在整场竞赛中,相对较为友善的策略占据主导的情况更多一些。当我们观察整场游戏的进展,并计算所有策略的平均出现时长时发现,最为常见的一种策略就是“宽宏以牙还牙”。而令人惋惜的是,在现实世界中,这种轮回可能会长达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无数事实告诉我们,人类历史也不乏这样的轮回:朝代不断更替;帝国兴衰更迭;公司崛起、占领市场之后,又在强大而富有创新精神的竞争对手面前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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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67 正如这些策略中任何一个都不会在竞赛中取得完胜一样,人类社会也将永远是合作者(守法公民)和背叛者(犯罪分子)的混合体。信仰也是同样的道理,某一种信仰的崛起必然伴随着另一种信仰的衰退。而正是这样的现实,激发了奥古斯汀(Augustine)的灵感,在罗马于公元410年被西哥特人洗劫之后,创作出了《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这部神学巨著。奥古斯汀希望能推翻罗马是因为接纳基督教而被削弱的说法,正如我们的计算机竞赛所证实的一样,伟大的帝国终将衰落。这就是那句名言“我虽跌倒,仍要再起”所要告诉我们的,“盛极而衰”也是同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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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69 在过去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经济生活中同样存在着周期循环。虽然政府加强了监管,但人们还是能够随着时间的发展,想出妙计来加以规避。一段充满艰苦和辛劳的岁月过后,总会迎来舒适懒散的生活,人们便会在这时开始懈怠、偷懒,占尽体制的便宜。合作与背叛的轮回,是人生的主旋律。而我们的计算机模拟,是否能在无意之间发现对这一切的数学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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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71 投奔牛津大学的鲍勃·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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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73 经过一年多的协作并发表了4篇论文之后,卡尔告诉我,我已经完成了所需要的研究,可以开始着手整理关于合作进化的博士论文了。于是,我立即开始整理工作成果。几天之后,我将论文递到他手里。他举起论文,从侧面仔细端详着这摞文件,摇摇头说:“博士论文必须要再厚一些。”第二天,我将同样一份论文交给了他,只不过将字号调大了一些,改成了双倍行间距。卡尔一眼便看穿了我的伎俩,但他毕竟是一位实用主义者。他看了看我的论文,说道:“就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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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75 之后,卡尔建议我向领域内的领军人物——牛津大学的鲍勃·梅[3]申请一个职位。当时,鲍勃十分出名,因为他将数学的严谨注入到了生物学研究领域,以此来揭示生物世界中的深层秩序。针对稳定性是否是生态系统多样性的原因,以及反过来的多样性是否是稳定性的原因这两个课题,鲍勃进行了深入研究(研究发现,在生态系统中注入各种不同类型的生命体,并不能自动带来稳定性)。他还对昆虫及其寄生虫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制图分析。利用数学模型,他揭示出了物种之间的联系如何引发个体数量的波动。通过这种方式,鲍勃将混沌概念引入生物学,并揭示出,看似随机而复杂的行为,其背后的规则其实很简单。我在家里写作这一段内容的时候,正坐在鲍勃提出这一发现时所用过的办公桌旁。这是他在帮我置办第一处房子家具时送来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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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77 卡尔认为,我得到牛津大学工作机会的胜算并不大,因此我又申请了伯克利和哥廷根。我未来的人生、事业和一切,似乎都仰仗于这几封不太可靠的航空邮件。就在这些邮件飞向世界各地之时,我自身也陷入了浪漫而伤感的境地。当时,我即将与厄休拉完婚,我们在维也纳的时光就要告一段落。即将离家的忧愁与就要展开新旅程的兴奋混杂在一起,百感交集。我们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哪里会是我们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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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79 卡尔最初的判断显然是英明的。鲍勃拒绝了我,说他并没有打算建立一个团队,而且也很少与博士后学生合作。我再次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可以自己带资金过来,是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研究基金。那时,卡尔也在跟鲍勃为我争取机会。最终,我万分欣喜地接到了他的允诺。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职业生涯的下一步规划终于明朗了,但我却完全不知道将会在牛津大学遇到些什么人、经历些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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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81 厄休拉和我在动身前往牛津之前的一个月于维也纳完婚。我们在婚礼结束后向众亲友道了别,之后便回到各自父母家中,直到我们踏上火车,离开家乡。没有想到,我们1989年这一走,便是长达9年的时光。离家时,我们俩拖着7个行李箱和两辆自行车。那一天刮着凛冽的冷风,天空是阴郁的灰色,一场汹涌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当晚,家人一直送我们到维也纳西站,依依不舍地道别。一位朋友还特意郑重地站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别给我们丢脸。”他挤出一个笑容。火车徐徐开动,淹没在夜色之中,我的新娘也流下了忍耐已久的伤感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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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83 第二天,渡轮将我们载到了海峡的另一端,那是我第一次将英国的景象收入眼底。这里并不像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笔下描写的绿色田园一样景色宜人,而是泥土龟裂,干燥荒凉。地上的草和树上的叶子都已枯黄,整个英国当时正处于严重的旱灾之中。水库已经干涸,政府颁布了浇水管禁令,如果发现有人洗车,还会处以罚款。在普利茅斯,人们甚至在用处理过的污水浇灌花坛。在一处动物园中,人们用企鹅池中的脏水喷洒高尔夫球场焦干的草地。在我们的火车停车等候时,正有一群消防队员在前方的铁轨上扑救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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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85 当我最终走进新的办公地址——位于南公园路的牛津大学动物学系,看着这座毫无可爱之处的水泥建筑时,发觉现实再一次给我心中的期望以严重的打击。走廊上贴有鸟类和其他动物的海报,却四处也看不见等式或图表。不会找错地方了吧?我心中暗自疑虑。没有错,而且后来我还发现,自己能够来到这里是十分幸运的。在这里做学问,既不需要严格的礼节,也不用十分拘谨。这里和等级分明的奥地利学术体系完全不同。在奥地利,年轻的学子根本无法接近工作繁忙的教授先生们;而在这里,我可以边喝咖啡或下午茶,边与许多富有影响力的学术权威谈天说地,从开创了合作理论研究的伟大的比尔·汉密尔顿(Bill Hamilton),到理查德·索思伍德爵士(Sir Richard Southwood)、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保罗·哈维(Paul Harvey),还有约翰·克雷布斯(John Krebs)。这里有着美妙而浓厚的学术气氛。我逐渐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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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87 鲍勃·梅有时会跟大家一起踢足球——所有的学生和教授都像我一样对“游戏”十分痴迷。但这一点也有些令人担忧,因为他十分争强好胜。在英国的传统理念中,游戏的输赢并不重要,若是把足球的输赢看得太重,就会遭到人们的指摘。但这位肌肉紧实、动作灵敏的澳大利亚人可不管这一套。而对于我们其他人来说,幸运的是,他的球技十分一般。只有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幸运女神才会偶尔对他笑一笑。记得我们初识没多久的时候,有一次踢球,比分7比7平,我是鲍勃对手一方的守门员。鲍勃在比赛最后一分钟凌空一脚,将球抽射入我的大门。他兴高采烈地喊道:“马丁,这对你的事业发展很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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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76889 鲍勃和我性格迥异,我们是一对颇为古怪的组合。他身材健壮,头发卷曲,俏皮话连篇,对宗教不屑一顾。我比他高出很多,是个秃头的天主教徒,有着施瓦辛格般的英国口音,而这样的天赋在录制电话留言时颇为有用——“我现在不在,但我会回来的!”。鲍勃个性鲜明,他对精确性情有独钟,总是满口脏话,揶揄自己的研究领域和同行——“生物学家,就是想做科学家,又做不了物理学家的一群人”。从数学游戏到体育竞技,我们俩人都非常热爱博弈,也都非常好胜。记得有一次我对他说,我脑子里的德语词汇中,压根儿就没有“不可战胜”这个词,他听后着实困惑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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