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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788 我采访的妇女们采取了两个关键策略,来拉开自己和主妇生活的距离,而两种策略都仰赖了她们的经济特权。不过也正是这些本是为了避免成为家庭主妇 的策略,维持甚至巩固了她们的妻子 身份。策略之一是用和房屋相关的“创意”活动来取代传统的主妇工作。受访女性中有超过三分之二经常投身房屋的规划、管理,有时还部分地参与到房屋建设、装潢工作中。与打扫和做饭这类受人轻视的主妇职责不同,DIY相关的活动被称为“项目”,让妇女们引以为豪,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感。夏洛特曾是律师,丈夫也是小有成就的律师。我去她家时,她自豪地向我展示了过去两年设计和装修的成果。之后的采访中,她巨细靡遗地讲述了房屋重建的“项目管理”中各种工作的细节。“房子里你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样最小最小最小的东西,都是我定下来的!每一样都是!”她心满意足、颇为自得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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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790 有些妇女采用的另一种策略,是进行某种形式的进修。有几位决定通过远程在线学习或非全日制项目攻读硕士学位,有三人攻读博士学位,其余的在伦敦成人教育机构修习短期课程。就像她们经常说的,学习让她们“活动大脑”,而且重要的是,让她们确立自己除了家庭主妇之外的身份地位,尤其因为学业令她们身心都跨出了家庭及其延伸领域——学校、商店以及孩子们的课外活动场所。45岁的海伦就是一个例子,她过去是高级会计师,有两个年龄分别为6岁和10岁的孩子,丈夫是一家大型公司的财务总监。由于意识到陷入“完美”家庭主妇怪圈的危险——“必须把所有东西掸干净收拾好”“把床铺像医院里一样折角铺叠”——她从两年前开始攻读硕士学位,但念得很慢,一门课一门课地念,以便每天送孩子上学和接他们回家。这样不但充实了孩子们在校时她的空余时间,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像她用轻松的口吻说的:“让我有足够的借口当个糟糕的家庭主妇了!”但是她在孩子们上学、丈夫上班期间花在大学里的“任性”时光,必须隐瞒起来。“我美滋滋地一周听几堂讲座,小孩们浑然不知。我丈夫也浑然不知。完全不受影响。我就这样上了两年,太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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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792 要想脱离主妇生活,海伦必须先确保丈夫“完全不受”自己私事的“影响”。她需要向孩子和丈夫隐瞒她的其他活动。她丈夫工作一整天后回到家,经常是“没意识到发生过什么,说些‘啊,今天和谁去喝咖啡啦?’之类的话”。其他妇女也多次提到的这种嘲讽言语,流露出说话者的少许愤懑和埋怨,背后是男人作为唯一经济支柱所承受的巨大负担和个人代价。然而,像大多数提到丈夫类似说法的女人一样,海伦也避开了对它们的正面反驳或严肃讨论。“我们尽量不谈这个!”她自嘲地说。其他妇女也谈到丈夫偶尔发表类似的挖苦性评论:“今天放假过得怎么样,开心吗?”莎伦的丈夫下班后有时会这样逗她:“噢,整理这一大堆东西忙坏了吧,有没有累着?”塔尼娅的丈夫时不时也会发出类似的冷嘲热讽。“不过,你知道,他就是为了气我。我知道他不是说真的。”塔尼娅让自己放心。其他受访妇女有时感觉被这些话伤到了,但不会反驳,而是仿佛无视这种“玩笑”。要想像海伦说的,让丈夫的生活“完全不受影响”,要想维持目前的分工,她们就必须权当玩笑听听,避免造成冲突和不快。依靠打趣和沉默消弭摩擦或冲突,家庭生活才得以平稳运行。就像海伦回忆的(注意反复出现的“他”字):“我很擅长处理杂事,所以几乎都用不着和我丈夫商量 就形成了一种状况,就是他,他,他,他干他的事业,干他的工作,而我去管其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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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794 感恩与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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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796 我采访的所有妇女都说,自己很幸运能有这么支持她的丈夫(值得注意的是,我采访的男人中没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妻子)。这通常与她们的经济特权带来的幸运感有关。丈夫的高收入使她们有条件辞职。社会学家帕梅拉·斯通对中断事业的美国高学历妇女的调查,也发现她们对丈夫给了自己辞去工作、待在家里的选择,抱有类似的感激之情。[57] 然而,我的研究发现,由于妇女们对自己的选择及其给她们的身份认同,尤其是妻子身份带来的影响持矛盾态度,上述幸运感和感恩心理在压抑矛盾情绪带来的复杂、往往痛苦的感受上起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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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798 凯蒂曾在一家总部位于伦敦的跨国金融公司当会计师,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全职妈妈。她的丈夫是这家公司的保险经纪人。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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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00 我很庆幸有个特别好的、善解人意的丈夫。他说:“你知道,不管你想做什么,咱们都会想办法搞定,所以肯定能,肯定能。”……但他也确实和我说过:“我很高兴你没回去工作,要是咱俩都出去工作,这些就不知道要咋整喽!那样会……生活会特别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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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02 然而凯蒂对丈夫支持她的庆幸和感激,掩盖了她的痛苦心情。痛苦源于自己的选择及其对身份的影响,这一点在以下片段中体现出来。其中,凯蒂的视角在“我”(下加点)和“我们”(下划线)之间无缝转换。丈夫的想法透过她的想法(粗体 )传递出来,阻断并重构了她的叙述,然后又回到了“我们”的共同视角(所有着重标记由作者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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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04 我 真的很喜欢我的工作……很不错,很充实,我 真的挺喜欢的……我丈夫会说:“你现在这样说,是因为只看到它的好处,但工作时间太长了。” 需要出差……我 过去常到半夜才回家,有时还含着眼泪……我 休了产假,然后我 觉得我 肯定要回去工作的,但猛然间我 就意识到,那样对我们 或许不是最佳选择……到了做选择的时刻,我 ,呣,我们 意识到,有了……一旦你从有了宝宝的冲击中走出来,看到生活起了多大的变化,是你以前从未想象过的[笑,怪声怪气地模仿自己的口吻]:“没问题,我 肯定能回去工作的,想想就开心!”我们 意识到那样是行不通的。所以,由于我丈夫常 到海外出差,我 觉得我们 就这么决定吧。我 的意思是,我丈夫说过:“要是你真的,真的,真的想回去工作,当然咱们能想法子搞定,但是你知道,要是你觉得干脆停了工作也行,对吧,那也是绝对明智的。” 事实上,我 觉得他 大概更希望 我 别回去工作,因为他的下属和同事里有太多 兼职工作的,所以他特了解 其中的艰难……所以我 就那样决定了,确实很为难,其实我 还受到了情感、心理方面的创伤,因为这等于抛弃了你的人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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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06 凯蒂的丈夫提醒她,不当全职妈妈的话,生活会很艰辛,压力很大,不值得的。他用近乎可恶的口气描述了她回归有偿工作的可能性:她可以选择回去工作,但除非她是“真的,真的,真的”想回去,并用辞职当全职妈妈的“绝对明智”选择作为对比,从而再度上演了男人养家糊口/女人照顾家庭的模式。虽然凯蒂最后一句话点明了她的决定是个人选择——“我就那样决定了”——但是她的想法与丈夫的杂糅在一起,暴露出婚姻中隐藏的性别权力态势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选择。在凯蒂的庆幸背后,潜藏着对于辞职决定和随之而来的“情感、心理方面的创伤”的矛盾心理和痛苦感受。[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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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08 为了表达自己的幸运感和感恩之心,这些妇女不断称赞丈夫在家务和育儿方面的贡献。曾是艺术节主管、现有两个孩子的达娜,对此的描述就很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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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10 我们采用了比较老式的分工,虽然他也带,所以,嗯,通常我带孩子,带得多点。我不做打扫那些事儿,我雇了个清洁工,会来家里。但是,对,我来采购,我来做饭。但同样的,要是我,要是他,虽然分工是蛮传统的,但要是他回来后,我说:“我腾不出手来做饭,能不能你做?”他就会做了。所以,就像,对吧,这个样子,我们真的处得很融洽。他会做,房子里所有DIY工作都是他做。你知道吗,所有装饰都是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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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12 我认识其他全职妈妈,她们弄装饰,她们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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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14 尽管达娜一开始是想讲丈夫的贡献的——“虽然他 也带”——但顺着就讲到自己的 工作负担上。为了缓和对自己和丈夫不平等分工的隐痛,她用了两种办法。首先讲了一个例外情况:丈夫偶尔会做饭。达娜用反例来说明自己身处其中并积极维护的那种不平等模式,让它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死板,让她和丈夫的性别分工显得具有可塑性。另一种办法被阿莉·霍克希尔德称为“行情”(the going rate),即指明男人行为或态度的市价。通过对比其他女人丈夫们的行情,达娜感到幸运:她的丈夫比他们好,包揽了所有装饰工作。霍克希尔德发现,行情是男性和女性在婚姻斗争中都会使用的一种手段,但主要对男性一方有利,因为它是“衡量一个男人的稀有程度和受欢迎程度的文化根基”。[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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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16 文化再现是提供丈夫行情标准的丰富来源。虽然再现在男人参与家务、照料孩子方面有了显著变化,但这种参与仍大多被描绘成特别的、值得称赞的做法[60] ——也正是我采访的妇女每每赞誉的地方。雀巢棒冰的一则户外广告(见第2章)就说明了这点:广告展示了一个穿着超级英雄服的男人陪他年幼的孩子玩耍,呼吁男士通过购买棒冰和陪孩子玩假想的角色扮演来“当个超级爸爸”。相比之下,在当代再现中,妈妈们陪孩子玩耍则没什么大不了,自然也不够格被授予“超级妈妈”勋章。给孩子们买含糖棒冰,甚至可能成为指责她们为母失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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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18 和霍克希尔德研究中提到的男人承担遛狗、烤鱼和烤面包之类的活计类似,在我的研究中,妇女们一厢情愿地把烹饪视为丈夫完全分担了家务的象征。与她们自己“基础的”“无聊的”“为填饱肚子”的做饭不同,她们称赞丈夫的烹饪是“美味佳肴”“让人着迷”。例如,曾是出版商,如今是两个孩子妈妈的朱莉,有个“把上帝给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了”的丈夫。她指出:“我丈夫回到家,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他过来念故事给他们听,然后,嗯,然后他就下楼去处理邮件。但凡有功夫,他一定会去陪孩子。因为他不会做那些无聊的家务活,你懂吧。他会。他是个厉害的大厨,你知道吗,其实他是个厉害的、才华给浪费了的大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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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20 “那么,到周末,一般他会做饭吗?”我问。“很少,”朱莉答道,“大多数时候他太累了[笑]。要做会做得很好,他也愿意做的。不过,对吧,他周末也有工作要忙,所以……”因此,朱莉夸奖的是丈夫有能力 做美味的烹饪,而不是实际中常做。丈夫做饭的理想形象,撞上了他周末得要工作的现实生活。朱莉意识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噗嗤笑了,然后为丈夫没能达到期望辩解,把他描述成工作无助的俘虏。[61] 又一次,大量将男性描述成贪婪资本主义机构无助奴隶的电影、电视剧和媒体报道(比如,想想电影《华尔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 ]中的乔丹·贝尔福特[Jordan Belfort])为女性们把丈夫臆想成这类人群提供了有力的依据。当然,她们的丈夫确实在要求高、压力大的环境下夜以继日地工作。不过,正是认为男人对这一状况无能为力的观点,让女性们维系了婚姻和家庭生活中一直存在的、将她们困在妻子角色上的不平等。而她们 整整一周照料全家、经营家庭生活,到了周末也可能会疲惫这点,则极少被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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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22 值得注意的是,我采访的几位男士并不认为他们是工作的倒霉受害者。蒂姆在谈到他拥有和经营的科技公司时,把它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罗伯托强调,尽管有压力、有要求,他还是无比喜爱自己的工作;彼得为自己能在公司里大显身手而颇为自豪。不过,他们和妻子一样,也是参照行情来拔高自己的。例如,蒂姆就感到颇为自豪,因为相比于他认识的另一些父亲,“从来不管孩子,一大早起来,大半夜才回去,像工作狂一样”,自己算把生活和家庭排到工作前面的了。然而他和妻子之间的性别分工,仍然极不平等。他在一份确实辛苦、压力重重的岗位上长时间工作,但做的是有价值、有报酬的事,被视为真正的 工作。相比之下,妻子的工作——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采购食物、接送孩子参加课外活动、为全家人做饭——是没有存在感、没有报酬、不受重视的。“我晚上6点半左右下班回来,那会儿孩子们已经吃过,也洗过澡了,所以没我什么事了。”蒂姆承认。即便如此,那些完全缺位的父亲们造成的“低行情”倒衬托出了他的正面形象,并保证了现状不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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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24 无私忘我(Selfless)=失去自我(Self, 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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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26 帕梅拉·斯通提到,她采访的曾经事业有成的妇女身上有种弱存在感、被轻视感和缺乏自我价值感,和我采访的妇女表现出来的很相似。斯通认为,对她的受访者而言,丧失职业认同感是她们转型为全职妈妈后最普遍、最紧迫的问题。[62] 然而,对我所调查的女人而言,最普遍(尽管多数时候被掩盖了)的问题似乎更为严重,不仅仅是丧失职业认同感。她们面临的更深刻、更深远的问题是,在这个个人认同感本质上依赖有偿工作获得,而照护和其他生育领域的工作不断受到贬低的时代,她们的自我认同感流失了,不知不觉成了卫护妻道的共犯。[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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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28 正如本章好几处例子中指出的,受访妇女的想法常常同她们丈夫的掺杂在一起。其最极致的层面,体现在妇女的愉悦、想象和欲望中。例如,安妮就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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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30 当全职妈妈令我开心的一点,是能够好好购物和好好吃饭……我喜欢这样。昨晚我丈夫回到家说:“哦!我闻到辣椒味了!我的最爱呀。”这样很棒!他辛苦了一整天回到家然后这样说,让我觉得很舒服。我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会这样觉得,但对我来说……我觉得我做到了这个角色。这就是我的角色。它关系到生活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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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32 安妮听起来像个顺从的妻子,尽管她一直为自己是独立、有能耐的妇女感到自豪。当我问凯蒂如何想象孩子长大后自己的人生时,她的回答几乎全在谈丈夫 的未来。“我想等我那口子退休了,我俩就做做自个儿感兴趣的事……我希望他能放松放松,打打高尔夫,做一些他……他没多久就要退休了。他想教书。他很想教历史,我就觉得那样挺好。我对我俩今后的生活就这么想的。”尽管这类说法很容易被看成妇女们被动地服从丈夫、坚守复古的主妇角色的证明,但从她们的叙述来看,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也矛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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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34 妇女“陷入一种守旧模式”,意味着接纳妻道。这一点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由于接纳了异性恋母职文化的两条核心准则:母亲应该是主要照料者,母亲应该无私。虽然如今母职的文化再现明显比过去更加多样化了,既容许出现不符合异性恋规范的母性形象,也允许表达从前被视为禁忌的感受和经历,但(常规的)母亲和母职仍占据和主导着大众的想象。政策和媒体告诉我们,异性恋婚姻是健康社会的基石,而照料家人主要是女性的任务。但妻子仍是不受欢迎、低存在感的身份:21世纪妇女的主要角色是职工和母亲,而非妻子 。“大方地展现魅力、清爽职业范儿的”“与工作和家庭都有丰富而深厚感情”的“个性妈妈”[64] 受到赞赏,而“贤妻”则受到非难。这些信息和再现提供了一种文化掩饰,吻合并支持了受访妇女们的情感掩饰,有助于缓和矛盾,使她们忍受住转型做贤妻良母时滋生的复杂情绪和痛苦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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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836 我采访的妇女不再像她们母亲那代的家庭主妇,会患上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医生称为“主妇综合症”或“主妇阴影”的病症。[65] 但她们仍旧处在一种分裂中:一边是家庭和个人生活,另一边是经济与生产,同时还帮着恢复、维持甚至扩大了这一分裂。通过迎合这一性别分裂,迎合它所暗含的、不可分割的父权制和异性恋规范,这些女性一力促成了自我认同感的流失。她们在顺从当无私母亲,以及隐含的当无私妻子的要求时,渐渐丧失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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