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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的丈夫提醒她,不当全职妈妈的话,生活会很艰辛,压力很大,不值得的。他用近乎可恶的口气描述了她回归有偿工作的可能性:她可以选择回去工作,但除非她是“真的,真的,真的”想回去,并用辞职当全职妈妈的“绝对明智”选择作为对比,从而再度上演了男人养家糊口/女人照顾家庭的模式。虽然凯蒂最后一句话点明了她的决定是个人选择——“我就那样决定了”——但是她的想法与丈夫的杂糅在一起,暴露出婚姻中隐藏的性别权力态势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选择。在凯蒂的庆幸背后,潜藏着对于辞职决定和随之而来的“情感、心理方面的创伤”的矛盾心理和痛苦感受。[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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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达自己的幸运感和感恩之心,这些妇女不断称赞丈夫在家务和育儿方面的贡献。曾是艺术节主管、现有两个孩子的达娜,对此的描述就很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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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采用了比较老式的分工,虽然他也带,所以,嗯,通常我带孩子,带得多点。我不做打扫那些事儿,我雇了个清洁工,会来家里。但是,对,我来采购,我来做饭。但同样的,要是我,要是他,虽然分工是蛮传统的,但要是他回来后,我说:“我腾不出手来做饭,能不能你做?”他就会做了。所以,就像,对吧,这个样子,我们真的处得很融洽。他会做,房子里所有DIY工作都是他做。你知道吗,所有装饰都是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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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其他全职妈妈,她们弄装饰,她们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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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达娜一开始是想讲丈夫的贡献的——“虽然他 也带”——但顺着就讲到自己的 工作负担上。为了缓和对自己和丈夫不平等分工的隐痛,她用了两种办法。首先讲了一个例外情况:丈夫偶尔会做饭。达娜用反例来说明自己身处其中并积极维护的那种不平等模式,让它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死板,让她和丈夫的性别分工显得具有可塑性。另一种办法被阿莉·霍克希尔德称为“行情”(the going rate),即指明男人行为或态度的市价。通过对比其他女人丈夫们的行情,达娜感到幸运:她的丈夫比他们好,包揽了所有装饰工作。霍克希尔德发现,行情是男性和女性在婚姻斗争中都会使用的一种手段,但主要对男性一方有利,因为它是“衡量一个男人的稀有程度和受欢迎程度的文化根基”。[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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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再现是提供丈夫行情标准的丰富来源。虽然再现在男人参与家务、照料孩子方面有了显著变化,但这种参与仍大多被描绘成特别的、值得称赞的做法[60] ——也正是我采访的妇女每每赞誉的地方。雀巢棒冰的一则户外广告(见第2章)就说明了这点:广告展示了一个穿着超级英雄服的男人陪他年幼的孩子玩耍,呼吁男士通过购买棒冰和陪孩子玩假想的角色扮演来“当个超级爸爸”。相比之下,在当代再现中,妈妈们陪孩子玩耍则没什么大不了,自然也不够格被授予“超级妈妈”勋章。给孩子们买含糖棒冰,甚至可能成为指责她们为母失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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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霍克希尔德研究中提到的男人承担遛狗、烤鱼和烤面包之类的活计类似,在我的研究中,妇女们一厢情愿地把烹饪视为丈夫完全分担了家务的象征。与她们自己“基础的”“无聊的”“为填饱肚子”的做饭不同,她们称赞丈夫的烹饪是“美味佳肴”“让人着迷”。例如,曾是出版商,如今是两个孩子妈妈的朱莉,有个“把上帝给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了”的丈夫。她指出:“我丈夫回到家,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他过来念故事给他们听,然后,嗯,然后他就下楼去处理邮件。但凡有功夫,他一定会去陪孩子。因为他不会做那些无聊的家务活,你懂吧。他会。他是个厉害的大厨,你知道吗,其实他是个厉害的、才华给浪费了的大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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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到周末,一般他会做饭吗?”我问。“很少,”朱莉答道,“大多数时候他太累了[笑]。要做会做得很好,他也愿意做的。不过,对吧,他周末也有工作要忙,所以……”因此,朱莉夸奖的是丈夫有能力 做美味的烹饪,而不是实际中常做。丈夫做饭的理想形象,撞上了他周末得要工作的现实生活。朱莉意识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噗嗤笑了,然后为丈夫没能达到期望辩解,把他描述成工作无助的俘虏。[61] 又一次,大量将男性描述成贪婪资本主义机构无助奴隶的电影、电视剧和媒体报道(比如,想想电影《华尔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 ]中的乔丹·贝尔福特[Jordan Belfort])为女性们把丈夫臆想成这类人群提供了有力的依据。当然,她们的丈夫确实在要求高、压力大的环境下夜以继日地工作。不过,正是认为男人对这一状况无能为力的观点,让女性们维系了婚姻和家庭生活中一直存在的、将她们困在妻子角色上的不平等。而她们 整整一周照料全家、经营家庭生活,到了周末也可能会疲惫这点,则极少被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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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我采访的几位男士并不认为他们是工作的倒霉受害者。蒂姆在谈到他拥有和经营的科技公司时,把它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罗伯托强调,尽管有压力、有要求,他还是无比喜爱自己的工作;彼得为自己能在公司里大显身手而颇为自豪。不过,他们和妻子一样,也是参照行情来拔高自己的。例如,蒂姆就感到颇为自豪,因为相比于他认识的另一些父亲,“从来不管孩子,一大早起来,大半夜才回去,像工作狂一样”,自己算把生活和家庭排到工作前面的了。然而他和妻子之间的性别分工,仍然极不平等。他在一份确实辛苦、压力重重的岗位上长时间工作,但做的是有价值、有报酬的事,被视为真正的 工作。相比之下,妻子的工作——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采购食物、接送孩子参加课外活动、为全家人做饭——是没有存在感、没有报酬、不受重视的。“我晚上6点半左右下班回来,那会儿孩子们已经吃过,也洗过澡了,所以没我什么事了。”蒂姆承认。即便如此,那些完全缺位的父亲们造成的“低行情”倒衬托出了他的正面形象,并保证了现状不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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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私忘我(Selfless)=失去自我(Self, 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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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梅拉·斯通提到,她采访的曾经事业有成的妇女身上有种弱存在感、被轻视感和缺乏自我价值感,和我采访的妇女表现出来的很相似。斯通认为,对她的受访者而言,丧失职业认同感是她们转型为全职妈妈后最普遍、最紧迫的问题。[62] 然而,对我所调查的女人而言,最普遍(尽管多数时候被掩盖了)的问题似乎更为严重,不仅仅是丧失职业认同感。她们面临的更深刻、更深远的问题是,在这个个人认同感本质上依赖有偿工作获得,而照护和其他生育领域的工作不断受到贬低的时代,她们的自我认同感流失了,不知不觉成了卫护妻道的共犯。[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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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本章好几处例子中指出的,受访妇女的想法常常同她们丈夫的掺杂在一起。其最极致的层面,体现在妇女的愉悦、想象和欲望中。例如,安妮就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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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全职妈妈令我开心的一点,是能够好好购物和好好吃饭……我喜欢这样。昨晚我丈夫回到家说:“哦!我闻到辣椒味了!我的最爱呀。”这样很棒!他辛苦了一整天回到家然后这样说,让我觉得很舒服。我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会这样觉得,但对我来说……我觉得我做到了这个角色。这就是我的角色。它关系到生活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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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听起来像个顺从的妻子,尽管她一直为自己是独立、有能耐的妇女感到自豪。当我问凯蒂如何想象孩子长大后自己的人生时,她的回答几乎全在谈丈夫 的未来。“我想等我那口子退休了,我俩就做做自个儿感兴趣的事……我希望他能放松放松,打打高尔夫,做一些他……他没多久就要退休了。他想教书。他很想教历史,我就觉得那样挺好。我对我俩今后的生活就这么想的。”尽管这类说法很容易被看成妇女们被动地服从丈夫、坚守复古的主妇角色的证明,但从她们的叙述来看,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也矛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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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陷入一种守旧模式”,意味着接纳妻道。这一点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由于接纳了异性恋母职文化的两条核心准则:母亲应该是主要照料者,母亲应该无私。虽然如今母职的文化再现明显比过去更加多样化了,既容许出现不符合异性恋规范的母性形象,也允许表达从前被视为禁忌的感受和经历,但(常规的)母亲和母职仍占据和主导着大众的想象。政策和媒体告诉我们,异性恋婚姻是健康社会的基石,而照料家人主要是女性的任务。但妻子仍是不受欢迎、低存在感的身份:21世纪妇女的主要角色是职工和母亲,而非妻子 。“大方地展现魅力、清爽职业范儿的”“与工作和家庭都有丰富而深厚感情”的“个性妈妈”[64] 受到赞赏,而“贤妻”则受到非难。这些信息和再现提供了一种文化掩饰,吻合并支持了受访妇女们的情感掩饰,有助于缓和矛盾,使她们忍受住转型做贤妻良母时滋生的复杂情绪和痛苦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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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采访的妇女不再像她们母亲那代的家庭主妇,会患上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医生称为“主妇综合症”或“主妇阴影”的病症。[65] 但她们仍旧处在一种分裂中:一边是家庭和个人生活,另一边是经济与生产,同时还帮着恢复、维持甚至扩大了这一分裂。通过迎合这一性别分裂,迎合它所暗含的、不可分割的父权制和异性恋规范,这些女性一力促成了自我认同感的流失。她们在顺从当无私母亲,以及隐含的当无私妻子的要求时,渐渐丧失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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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受访妇女与丈夫们想出了否认、压抑妻子身份的策略,但很多都明白,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迎合了丈夫,把自我身份寄托在了丈夫身上。本章详细讲述过苔丝的经历,她就在描述周末例行家庭聚餐时痛苦地意识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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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当我把食物端上桌时,先是端上儿子们的,然后是我丈夫的,最后是我自己。我在想,这不对劲,是吧?所以我显然认为自己是,是最……的那个。我对此也没特别,特别,特别地难过,别误会了。……但我就是注意到这一点,你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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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应该更难过一点的,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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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再听一遍这些吗?[笑]已经谈到不少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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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这段痛苦的自白,总结了这一章中描述的紧张关系。她扮上了无私母亲和无私妻子的角色。然而,尽管前者得到社会和文化观念的认可和鼓励(虽说也带来了矛盾和苦闷),后者却让她很纠结:承认她在满足自己的需求之前,先满足了丈夫。“你一定要再听一遍这些吗?”她尴尬地说。她知道自己“应该更难过一点的”,然而要克服承认这点所带来的酸楚的唯一方法,就是避免“对此特别,特别,特别地难过”——也就是说,要否认愤懑,用母职的文化幻想来掩饰对于妻职的矛盾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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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同性恋伴侣虽不具备法定婚姻关系,但享有与异性夫妻一样的法律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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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为“queering”,源自酷儿理论(Queer Theory),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起源于同性恋运动,后来扩展为为所有性少数群体“正名”的理论。酷儿理论挑战了主流文化和占统治地位的性别规范,反对异性恋霸权和性别的二元对立论。此处指如跨性别者、双性者等性少数群体或其他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背的母职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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