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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社会变迁的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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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说家、科学家、记者和一般老百姓自18世纪以来观察到西方文化、社会或历史有一种动态性的时候,他们通常关心的速度并不在于科技进步方面,而是多半在于社会变迁方面。他们发现社会事务、社会结构,以及行动模式和行动方针越来越不稳定、越来越短暂易逝,并对此感到困惑不已。正是社会组织团体与实践形式模式的转变,以及(特别重要相关的)知识内涵的转变,界定出了第二个加速的范畴:社会变迁的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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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上述第一个加速范畴现象(科技加速)是在社会当中的加速过程,那么第二个社会变迁的范畴则不同,可以被归类为社会本身的加速。也即变迁的速率本身改变了,使得态度和价值,时尚和生活风格,社会关系与义务,团体、阶级、环境、社会语汇、实践与惯习(habitus)的形式,都在以持续增加的速率发生改变。这也让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认为,社会世界不再能够以符号的形态固定坐落在地图上,而是变成由闪烁的液晶屏幕所再现的文化流,只能点状地结晶化成“种族景观、科技景观、金融景观、媒体景观和意识景观”(Appadurai,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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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经验性地测量社会变迁的速率”这件事还是个尚未解决的挑战,因为社会学界对于变迁的重要指标为何,以及社会什么时候的改变或变化实际构成了真正的、或“基础性”的社会变迁,还没有达成共识[4]。因此我建议,为了形成一个系统性的社会加速的社会学,我们可以援用“当下时态的萎缩”(Gegenwartsschrumpfung)这个概念,当作经验性地测量变迁速率的准绳。这是由哲学家吕柏(Hermann Lübbe)所提出的概念,他认为西方社会所体验到的一种基于文化和社会创新率的加速,造成了“当下”这个时态不断地萎缩得越来越短暂(Lübbe, 1998)。他的判断标准,简单且有启发性:对吕柏来说,过去意指不再存在/不再有效,未来则意指还没存在/还没有效。而当下,是经验范围和期待范围正重叠发生[这是借用自寇瑟列克(Reinhart Koselleck, 2008)所提出的概念]的时间区间。只有在这段相对稳定的时间区间当中,我们才能描绘我们过去的经验,以此来引导我们的行动,并且从过去的结论推导未来。换句话说,加速可以定义为经验与期待的可信赖度的衰退速率不断增加,同时被界定为“当下”的时间区间不断在萎缩。现在,显然的,我们可以把这套关于稳定性与变迁的判断标准,用于社会制度和文化制度,以及所有类型的实践:政治、职业、科技、美学、规范方面和科学或认知方面,以及文化方面或结构方面。就实际经验来看,读者们只要简单想想自己日常实践知识的衰退速率就知道了。比如朋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卖场的营业时间、办公室的值班时间、电信费率、当红电视明星、政党政客、工作、情侣关系……这些事物的稳定不变的时间区间,会是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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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要如何经验地证实这种当下萎缩呢?我认为,我们可以将生产与再生产制度当作出发点,因为它们会形成基本的社会结构。对西方社会来说,在早期现代阶段,这些制度包含了家庭和职业系统。事实上,许多社会变迁研究,除了政治制度和科技之外,正是聚焦在家庭与职业领域。我稍后会再回来探讨科技变迁与社会变迁,以及科技加速和社会变迁的加速,是如何相互关联的。现在,我认为这两个领域——家庭与工作——的变迁,在早期现代是以数个世代的步调来改变,然后在“古典”现代是每个世代的改变,到晚期现代,已经是在世代之内就产生了改变。因此,在农业社会当中,理念型意义上的家庭结构,经历了数个世纪都还会保持不变,过了数个世代其基本结构都还是相当完整的。在古典现代(大约是1850年到1970年),这种结构可能只维持一个世代。由一对夫妇组织起来的家庭结构,可能等到这对夫妇逝世之后就会随之解体。到了晚期现代,有一种趋势是,一个家庭的生命循环,可能比一个人的生命阶段还要短。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越来越高的离婚率与再婚率(Laslett, 1988: 33)。类似的,在劳动世界当中,在前现代与早期现代社会,父亲的职业会传承给儿子,而且同样的,会持续几个世代。在古典现代,职业结构倾向是每个世代都会改变。儿子(之后也包括女儿)可以自由选择他们的职业,但他们通常只会选择一次,亦即一个工作就做一辈子。相比之下,在晚期现代,单一的职业不再会跨越整个工作生涯了。换工作的速率比换世代还要快得多。于是,根据桑内特(Richard Sennett)的说法,美国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工薪阶层,一辈子大约会换11次工作(Sennett, 1998: 25)。所以,如同科恩(Daniel Cohen)所总结的,“在微软公司开始职业生涯的人,绝不会认为他们真的会在这里工作到退休。但一开始就在福特公司或雷诺工作的人,却几乎可以确定会在公司终老”(转引自Bauman 2003: 73)。在这个意义上,若要提出更概括的论点的话,可以说社会制度的稳定程度和实践的稳定程度可以当作一个判断社会变迁加速(或减速)的准绳。对于瓦格纳(Wagner)、鲍曼(Zygmun Bauman)、桑内特、贝克、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和拉什(Scott Lash)等学者来说,关于在晚期现代当中制度稳定程度的普遍下降,在理论方面和经验方面都可以找到证据。以此而言,整个关于“后现代”和偶然性的论述,都与这个观念有关。不过对于本书来说,这仅是未来的经验研究的出发点,而非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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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活步调的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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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社会加速最紧迫与最惊人的方面,就是现代(西方)社会那种壮观且广泛散布的“时间匮乏”。现代的社会行动者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常流逝殆尽,他们极度缺乏时间。时间仿佛像是石油一般被消耗的原材料,越来越珍贵,所以其短缺越来越让人感到恐慌。这种对时间的认知,是西方社会第三种加速类型的核心,但不论从逻辑来看还是从因果关系来看,都不是由前两种加速所造成的。相反的,至少乍看之下,这种时间匮乏跟科技加速似乎是相矛盾的。这第三种范畴,是(社会)生活步调的加速。在现代化过程当中,不断有学者提出了这种加速范畴[例如齐美尔(Georg Simmel, 1989: 698 f., 1995),或是最近的勒范恩(Robert Levine, 1997)]。这种加速可以定义为,在一定时间单位当中行动事件量或体验事件量的增加。也就是说,这是因为想要或觉得必须在更少的时间内做更多事。就这点来说,这是大部分对文化加速的讨论以及要求减速的呼吁的核心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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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如何测量生活步调?[5]就我看来,达此目标,有“主观”和“客观”两种途径,最好是结合两者。主观方面,生活速度(对比其自身)的加快,可能在个人的时间体验上有可观察到的效应:它会让人们觉得时间很匮乏,觉得很忙碌,感受到紧迫与压力。最典型的,就是人们会觉得时间比以前流逝得还要快,然后会抱怨“所有事情”都太快了;他们会担心无法跟上社会生活的步调。从18世纪开始,这种抱怨就伴随着现代性而出现。虽然这无法证明生活一直都如此高速,也无法确认说生活有速度可言,但这却暗指了一种日益的加速。如我们所预料的,经验研究指出西方社会的人们实际上的确感受到沉重的时间压力,也的确会抱怨时间的匮乏。这种感觉似乎在这几十年间不断增加(参阅Geiβler, 1999: 92, Garhammer, 1999: 448—455, Levinw, 1997: 196 f.)[6]。这种说法还有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地方,在于人们认为这种社会加速是由数字革命和全球化过程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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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观”方面,生活速度的加速有两种测量方式。第一种,是测量可界定出来的行动所耗费的时间区间或“单位”的缩短,比方测量吃饭、睡觉、散步、娱乐、家庭谈心,等等。因为加速意指我们得在更短的时间内做更多的事。这方面,调查“人们如何运用时间”的研究具有高度重要性。而且事实上,许多研究已经提供了大量的证据。比如,有一种清楚的趋势是,比起我们上一辈,我们吃饭吃得更快,睡得更少,更少跟家人谈心。[7]不过,对这种研究结果要小心,因为,首先,这种为期很长的时间运用研究的数据是非常有限的。其次,我们始终无法确认这些研究发现的真正重要性,因为我们总是会发现反例(例如,至少在西方社会的某些地方,父亲花在陪伴孩子上的时间,是明显逐年增加的)。最后,我们其实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了这种可测量的加速(比如尽管我们的睡眠时间比上一辈减少,但不能说这是因为长辈们老了所以在生理上无法太操劳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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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客观地”研究生活步调的加速方式,是去测量行动时间与体验时间的“压缩”,像是在一定时间段当中,通过减少休息或间隔时间,而做得更多或体验到更多,以及/或是同时做更多事,比如同时下厨、看电视和打电话。当然,同时做很多事,就是今天常说的“多任务”(multi-tasking)(参阅Benthaus-Apel,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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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如果我们同意“生活步调”牵涉日常生活中行动与体验的压缩速度,那么可能就会很难看到这与科技加速之间的关系。科技加速可以定义为每个时间单位当中的“输出”的增加,比如每小时的公里数,每分钟的计算机字节数,或是每天生产的车辆数(见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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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科技加速即为每个时间单位当中的量的增加,t1和t2可以意指1800年到1960年之间的最高运输时速或是1960年到2000年的计算机指令周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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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若任务量与行动量不变的话,科技加速必然会减少日常过程当中生产与再生产、传播、运输所需的时间(见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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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科技加速时代中(请参照图1),行动量(例如跨越十公里,复制一本书,或是回复十条简讯)的执行所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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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科技加速在逻辑上应该是会增加自由时间的,亦即应该会让生活步调变慢,消除或至少减轻时间匮乏。因为科技加速意味着我们可以借此用更少的时间完成更多手边的任务,所以我们的时间应该变得更充裕。如果,相反的,现代社会当中人们却越来越觉得时间很短缺,并因此感到恐慌,那么这种矛盾效果就会需要社会学的解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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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去思考所期待的时间充裕或减速的前提条件的话,也许可以找到答案。如同上述提到的,如果我们的任务总量是不变的,用来满足我们日常生活的任务所需的时间资源,就可以显著缩短。但实际情况是这样吗?想想电子邮件科技的发明对我们的时间预算所带来的后果吧。我们可以假定,写一封电子邮件远比写一封传统邮件还要快。再进一步想一下,1990年时,我们一个工作日平均花两个小时收发十封邮件。如果需要收发的邮件总量不变,那么在新科技发明后,我们每天就只需要花一小时来回复邮件,然后就可以赢得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来做其他事。但事实上会是这样吗?我敢说绝对不是。事实上,要是我们需要收发的信件多了一倍,那么我们每天要花在上面的时间就依然不变。[9]而且我怀疑,我们今天可能每天要收发的,是40—50封,甚至是70封电子邮件。所以,比起网络世界发明之前,我们需要花在沟通事务上的时间,更多了。而且事实上,同样的事在一个世纪之前,当汽车和稍后的洗衣机被发明的时候,就发生过了。当然,如果所跨越的空间距离维持不变、或洗衣服的周期维持不变,那么我们可以借此获得更多自由时间,但其实我们并没有。我们以前的生活范围可能只涵盖了区区几公里,但现在我们会为了工作或旅游,驾驶或飞行成千上万公里。还有我们现在每天都会换洗衣服,不像一个世纪以前我们可能一个月(或更久)才换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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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自由时间”(1)以及时间匮乏(2),都来自事务量成长率和科技加速率之间的关系。区间(1)显示的是生活步调的放缓,区间(2)则是生活步调的加速。如果两者提高率是一样的(亦即两线的交会点),那么就算科技加速,生活步调也仍不会改变。但在“加速社会”当中,事务量成长率系统地超过了科技加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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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清楚显示出加速与成长量之间的关系。它以几乎与图2相同的形式,呈现出自工业时代以来所有科技的发明史。事务量成长率超过了科技加速率,因此面对科技加速时,时间仍然越来越匮乏。因此,我们可以把现代社会定义为“加速社会”,就是因为生活步调不断在加快(或是时间越来越短缺),尽管科技加速令人如此赞叹。但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在下一节简短检视一下现代社会加速的推动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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