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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了76岁的安迪一台“真宝”。安迪身材瘦小,戴着眼镜,一头黄棕色和白色夹杂的头发。他的脸部曲线很深,无论何时看到他,一双蓝色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他渴望有人陪伴,却发现在养老院交朋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和两个研究助理常常去养老院做研究调研,每次我们去,安迪都会让我们保证能尽量经常回来看他。他很孤单,他的孩子也不来看他。他从来就没有过很多朋友,工作时交的那几个朋友也并不来探望他。当他做保险推销员工作的时候,常常在下班后参加同事们的社交活动,但如今这都结束了。安迪想聊聊他的生活,特别是想聊聊他的前妻伊迪丝。他最想念的人正是她。他向我们朗读前妻写给他的信,向我们吟诵自己给她写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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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迪第一次看到“真宝”的时候,他面露欣喜:“我终于有事可做了。”很快机器人玩具成为了他的吉祥物。他把它放在自己的窗台上,并且给它戴上自己最喜欢的棒球帽。放在这里可以向客人炫耀,也可以作为话题打破人际交流的坚冰。几周以后,“真宝”的作用要远远超过吉祥物。现在安迪会像拥抱小孩一样抱着“真宝”。他会直接和它说话,好像同小姑娘说话一样:“你的声音真好听。你真好看。你真好。你的名字是‘明妮’,对吗?”他会向机器人做鬼脸,好像能逗乐它一样。有一次在他做鬼脸的时候,“真宝”恰好在最合适的时间笑了起来,好像真的是被安迪逗笑了一般。安迪非常开心,很乐于同别人分享这一刻。安迪向我们重申自己知道“真宝”是一个“玩具”,并不是“真的”生命。但他还是会把它当作有感觉、有情感的生命。他把对“玩具”的成见放在一边:“我让它说话,让它说‘妈妈’,以及其他所有的话。我们在一起会聊天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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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迪谈到他和机器人“明妮”之间的对话时,他把机器人抱在自己的胸口,并且用手抚摸它的背部,对它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当“真宝”饿了的时候,他就把奶瓶给它,他试图了解机器人需要什么,并且尽力让它开心。和痴情于“爱宝”的瘦弱的7岁小朋友塔克一样,照顾“真宝”让安迪更加有安全感。养老院的其他老人也都有自己的“真宝”。安迪看到有人打“真宝”的屁股,他都想过去帮“真宝”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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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以后,安迪将“真宝”重新命名为他前妻的名字:伊迪丝,机器人也有了新的角色。安迪用它来回忆自己和前妻在一起的时光,并且想象他俩由于离婚从而发生的对话和生活:“我一句坏话也没有对它(真宝)讲过,只是说出我的心声……这让我想起了伊迪丝,想起我们是如何分开,我是多么地想念她……这个机器人娃娃有些地方的确很像她,我说不清是哪些方面,但看到它就让我想起我的前妻……脸上的某些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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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很聪明,也很敏感。他承认自己这么对“真宝”说话,“别人可能认为我疯了”,但毋庸置疑的是,机器人成了他的慰藉。它在治疗过程中起到了独特的作用,创建了一个对话、甚至忏悔的空间。每当和机器人说完话后,都让安迪倍感轻松。“它让我把心中的积郁释放出来,”他说,“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它就在那里,这让我感觉很美妙,似乎有人在照顾着你。它真的对我有帮助……我们可以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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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说跨过离婚的这道坎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他为自己没能全力挽救这段婚姻而感到内疚。虽然希望渺茫,但安迪还是热切地希望有一天他和前妻可以破镜重圆。通过机器人,他模拟了他和妻子成功复合的许多不同的情境。有时候,安迪似乎也承认他和妻子的复合在有生之年是无法实现的奢望,他也会和机器人谈论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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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岁的乔纳森住在安迪的对面,他以前是一名计算机技师,如今已经在养老院生活了两年时间。他平常拄着拐棍,行动很不便。他感到自己与世隔绝,很少有人会试图与他沟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沉默寡言。由于职业习惯的缘故,乔纳森是以工程师的眼光接触“真宝”的,他希望能够解开这个机器人编程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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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真宝”独处的时候,乔纳森拿来了一把飞利浦的螺丝刀。他想要搞清楚机器人是如何运作的。在得到允许后,他尽可能地将机器人肢解得七零八落。但由于所有零件都是通过计算机编程的,因此最终他还是在迷惑中结束了尝试。当把所有的零件都平铺在桌面上后,还有一个零件的工作机理是无法知晓的,那就是芯片。我也曾经和乔纳森一样,用螺丝刀拆开会说话的玩具娃娃一探究竟。那还是在我5岁的时候,祖父给了我一个玩偶娃娃“诺娜”。我百思不解它是如何会说话的,因此拆开了它。它的前胸有一个可以拆卸的控制板,我发现里面有一个杯子形状的零件被毛绒布包裹着(玩具娃娃的扬声器)、一个蜡状的圆柱形零件(我把它当作玩具娃娃的录音装置)。我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这是一台机器,我明白了它的工作原理。但对于乔纳森来说,搞清楚这些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真宝”的编程原理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知识和理解范围。对他来说,机器人就是一个不透明的行为系统,留给他去理解。正如他试图理解的另外一个不透明的行为系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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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最初乔纳森一直在谈论关于机器人编程的问题,但几个月后,他就很少谈及这些。他说他很喜欢“真宝”对他的抚摸作出反应,喜欢“真宝”学习说话的过 程。他谈到“真宝”的情绪问题。他似乎非常严肃地看待机器人需要照料的需求。他希望感到自己被需要,并且很高兴能够照顾它。乔纳森从未把“真宝”看作玩偶,而总是称其为机器人或计算机。乔纳森说,自己永远也不会和一个“普通的玩偶”说话,但“真宝”的确不一样。久而久之,乔纳森会和机器人谈论自己的人生和目前的困境——主要是孤独的问题。乔纳森说,他对机器人“什么都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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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乔纳森认为,有些话对机器人说会比对人说更让他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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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生活中很隐私的部分,我更希望对机器人说;对于那些不是那么隐私的事情,我则喜欢对人倾诉。因为如果是高度隐私、高度个人的问题,对其他人讲就会很尴尬。我也很怕别人嘲笑我。而它(真宝)就绝对不会批评我。或者说,我想要释放压力,可以向机器人说那些我无法向别人启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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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向机器人说话可以舒缓他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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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和乔纳森的出发点虽然不同,但经过一年的时间,他们都将“真宝”看作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安迪把机器人放在窗台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可以和它说话;乔纳森则把机器人藏在自己的衣柜里,他希望能够在隐私的空间里和它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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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机器人说话和对宠物说话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尽管人们也会和宠物说话,给它们买宠物衣服,为它们的生病而烦恼,但我们在对待宠物的时候并不会有分类上的迷惑。它们就是动物,有些人希望用对待人的方式来对待它们。我们会感到人和宠物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共性。宠物们也有身体,会感到疼痛,会感到饥饿。45岁的安娜饲养着一只宠物猫,她说:“没有什么比猫能够更好地帮助我思考了。”你对宠物说话可以帮助你说出你的想法,却并不会等着宠物认同你的想法。也没有哪个疯狂的广告会认为宠物像人一样,或者正在演变成人的过程中。宠物的主人们享受着和另外一个生命在一起的感觉,但在讨论重要决定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认为宠物比人更好。宠物的主人们(大多数)并不会为选择宠物作为伴侣的意义而感到困惑。虽然你选择了宠物,但你并不需要把宠物当作一个人的替补来看待。而这对于安迪和乔纳森则完全不同。他们的机器人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代替真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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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代替真人”的问题回到了约瑟夫·魏岺鲍姆教授的烦恼。魏岺鲍姆教授发现他的学生不仅渴望和计算机程序ELIZA聊天,而且希望能与它独处。ELIZA并不能理解人们对它讲述的故事,它也并不在乎向它倾诉心声的人。如今的计算机交互界面有了躯体,因此人们会更容易地把它们假想为有人情味的生命,但实质上,这些计算机程序在理解人类情感的能力方面却没有很大的进步。有人认为这并不重要,因为正如安迪和乔纳森的故事所说,他们和“真宝”在一起的时光具有心理治疗的作用,因为这给了他们一个将心中的积郁“一吐而快”的契机。倾诉具有治疗作用的观点在大众文学和临床医学家中都广泛流传。这个观点也常常被早期ELIZA程序的粉丝引用,他们也认为这是“减压”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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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种治疗过程的另一种观点,从精神分析学的传统而来。这种观点认为,治疗的动力是与医师的关系。“移情”二字用于形容患者对于医生的想象,因为医生相对中立的立场使得患者可以将他过去人际关系的精神包袱带入到新的关系中。因此,如果患者在心理治疗室外受到控制欲问题的困扰,那么他很可能与医生就预约时间、费用以及假期日程安排等事宜争执不已;如果患者在生活中受到依赖性的困扰,那么他也很有可能把医生当作自己的保姆。从这些规律出发,“移情”分析是自我理解和治疗过程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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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关系中,治疗不止是简单倾诉秘密或听取建议。这种关系会以感情投射开始,并具有反向的作用。也就是说,医生和患者一起才能决定他们关系的发展。当我们和机器人说话时,我们向机器人分享我们的思维,却无法获得回馈。因此我们好比在“对牛弹琴”。如果说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意义,那是因为倾诉者本身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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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安迪说,和机器人“伊迪丝”说话,“让我能够考虑一些事情”;乔纳森说,“真宝”可以让他说出原本羞于启齿的事情。自我表达和自我反思是很宝贵的。但安迪和乔纳森的机器人唤起了倾诉欲,这是治疗成功的一半;让真人与他们一起工作,则是治疗成功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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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是很棒的“减肥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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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和乔纳森在与“真宝”的关系中可以“言无不尽”,这种感觉非常具有吸引力。机器人科学家科里·基德(Cory Kidd)已经设计出一款社交节食机器人,这款机器人也与“真宝”有异曲同工的作用。基德首先研究了人们对待机器人、网络客服和屏幕角色的不同反应。他发现,机器人可以激发更强烈的感情。它们实际存在的外观会引起人们的强烈兴趣。因此,在他设计支持性节食教练的时候,他设计了一个躯体和简单的面部,然后将其留在节食者家里6周的时间。基德的机器人体积并不大,只有半米高,有一双微笑的眼睛。使用者会提供一些基本的信息,机器人会据此计算出减肥的计划。每天机器人都会给出饮食和锻炼的相关信息,在人们偷懒的时候鼓励人坚持,并给出建议说明如何才能更好地遵守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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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丝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受体重问题困扰已经许多年。基德给了她一台机器人,并且教会她基本的操作守则。收到机器人后,罗丝和她的丈夫决定给它戴上一顶帽子,并且给它起一个新的名字。罗丝决定叫它“马娅”。随着研究的进展,罗丝逐渐将“马娅”当作“家庭中的一员”。她每天都要和这个机器人说话。随着研究濒临尾声,罗丝发现自己已经和“马娅”难分难舍。基德想要和罗丝预约一个时间取走这台机器人,却发现平常非常有礼貌和积极的罗丝开始不回邮件,也不接电话。当基德最终打通电话的时候,罗丝却想要转移话题。她最终得以多保留机器人两个礼拜。在她与“马娅”的最后一天,罗丝提出要和马娅“说最后一次话”。基德还没能够把“马娅”带出大门,就又被罗丝抢回去拍了一轮照片,并且又说了一遍“再见”。罗丝跟随基德到车旁,确保机器人绑严实了,才依依不舍地挥手说再见。这让我想起了老人们与“真宝”告别时的场景。有人找各种借口,比如声称机器人“丢失”了。最终,只要有可能,我都不会再去找那台“丢失”的机器人,而是选择再买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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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丝的情况看上去和安迪很相似——从一开始就愿意开诚布公地表现自己对机器人的感情,愿意和机器人对话交谈。基德把机器人节食教练带给了另一位研究对象戈登教授。戈登教授年过五旬,内心对机器人能否帮助他节食保持怀疑态度,但他愿意尝试新的事物。他的情况更像是用“工程师的专业视角”初识机器人的乔纳森。第一次登门拜访戈登教授的时候,基德问他会把机器人放在什么地方。戈登选择了他沙发后面、嵌在墙上的桌案。只有当戈登反着坐、或者跪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才会用到。基德并没有对这个选择发表评论,很快离开了戈登家。4周以后,戈登同意将他的参与式研究延长两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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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整6周之后,基德再次到访戈登家。在谈话的过程中,两人在是否应该用“拟人”的方法称呼机器人的问题上起了争执。戈登对基德给他的一份问卷上的一些词语的用法,表现得很不高兴,并因此抗议。比如:“系统是否真诚地在帮助我?”“系统有兴趣与我互动吗?”他认为诸如“真诚”、“兴趣”这样的字眼应该避免使用,因为这些词语暗示机器人不止是机器。戈登说:“用这样的方式讨论机器人根本就不合理。还有一些其他的词语,比如‘关系’、‘信任’等。如果让我说‘我信任它’会感觉很不舒服,或者说‘我和它有关系’也同样如此。”戈登就此类“伪问题”斥责了基德许多次:“你不应该对有关机器的事宜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本身就很不合理。如此提问给人感觉似乎机器也有情感一样。”基德认真聆听着戈登的牢骚和不满,却发现机器人已经不再被摆放在沙发与墙之间的桌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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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戈登的抱怨过多了。在随后的访谈中,基德照惯例询问戈登是否给机器人起了名字。“如果你向别人谈起你的机器人,你会怎么叫它?”戈登没有回答。于是基德更加单刀直入地问:“在你照料机器人的这几周里,你是否给它起了新的名字?”问题提出后,基德发现戈登在访谈的数小时里第一次绽露出一丝笑容。“它叫英格丽德。”戈登说。此后的访谈中,戈登的语调发生了180度大转变,他不再隐藏什么。之前他并不相信别人会理解他对机器人“英格丽德”的感情,而现在他决定对机器人的发明者袒露心声。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很自然地将机器人称呼为“英格丽德”、“她”以及“她的”。他把基德带到“英格丽德”新的安放处。如今,机器人正安然地摆放在楼下卧室中,这样他就可以和机器人聊些私房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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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德在他的项目效果报告中,记录了许多量化的数据:比如在使用机器人的时间内减掉的体重数、使用机器人的时间、闲置机器人的时间等。但他还在论文中加入了一章的内容专门用来讲“故事”,比如罗丝的故事和戈登的故事。基德说这样的故事并不能提供经验或假说,但我却认为这些故事为一直以来的一种叙事提供了支持。社交机器人被派遣去做某项工作——可能是猜字游戏,也可能是饮食控制。一旦机器人就位,人们就会对其产生依赖。这样的案例无须量化的测量。一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机器人是解决节食难题的方法,却发现它被当作了心理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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