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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代替真人”的问题回到了约瑟夫·魏岺鲍姆教授的烦恼。魏岺鲍姆教授发现他的学生不仅渴望和计算机程序ELIZA聊天,而且希望能与它独处。ELIZA并不能理解人们对它讲述的故事,它也并不在乎向它倾诉心声的人。如今的计算机交互界面有了躯体,因此人们会更容易地把它们假想为有人情味的生命,但实质上,这些计算机程序在理解人类情感的能力方面却没有很大的进步。有人认为这并不重要,因为正如安迪和乔纳森的故事所说,他们和“真宝”在一起的时光具有心理治疗的作用,因为这给了他们一个将心中的积郁“一吐而快”的契机。倾诉具有治疗作用的观点在大众文学和临床医学家中都广泛流传。这个观点也常常被早期ELIZA程序的粉丝引用,他们也认为这是“减压”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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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种治疗过程的另一种观点,从精神分析学的传统而来。这种观点认为,治疗的动力是与医师的关系。“移情”二字用于形容患者对于医生的想象,因为医生相对中立的立场使得患者可以将他过去人际关系的精神包袱带入到新的关系中。因此,如果患者在心理治疗室外受到控制欲问题的困扰,那么他很可能与医生就预约时间、费用以及假期日程安排等事宜争执不已;如果患者在生活中受到依赖性的困扰,那么他也很有可能把医生当作自己的保姆。从这些规律出发,“移情”分析是自我理解和治疗过程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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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关系中,治疗不止是简单倾诉秘密或听取建议。这种关系会以感情投射开始,并具有反向的作用。也就是说,医生和患者一起才能决定他们关系的发展。当我们和机器人说话时,我们向机器人分享我们的思维,却无法获得回馈。因此我们好比在“对牛弹琴”。如果说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意义,那是因为倾诉者本身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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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安迪说,和机器人“伊迪丝”说话,“让我能够考虑一些事情”;乔纳森说,“真宝”可以让他说出原本羞于启齿的事情。自我表达和自我反思是很宝贵的。但安迪和乔纳森的机器人唤起了倾诉欲,这是治疗成功的一半;让真人与他们一起工作,则是治疗成功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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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是很棒的“减肥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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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和乔纳森在与“真宝”的关系中可以“言无不尽”,这种感觉非常具有吸引力。机器人科学家科里·基德(Cory Kidd)已经设计出一款社交节食机器人,这款机器人也与“真宝”有异曲同工的作用。基德首先研究了人们对待机器人、网络客服和屏幕角色的不同反应。他发现,机器人可以激发更强烈的感情。它们实际存在的外观会引起人们的强烈兴趣。因此,在他设计支持性节食教练的时候,他设计了一个躯体和简单的面部,然后将其留在节食者家里6周的时间。基德的机器人体积并不大,只有半米高,有一双微笑的眼睛。使用者会提供一些基本的信息,机器人会据此计算出减肥的计划。每天机器人都会给出饮食和锻炼的相关信息,在人们偷懒的时候鼓励人坚持,并给出建议说明如何才能更好地遵守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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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丝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受体重问题困扰已经许多年。基德给了她一台机器人,并且教会她基本的操作守则。收到机器人后,罗丝和她的丈夫决定给它戴上一顶帽子,并且给它起一个新的名字。罗丝决定叫它“马娅”。随着研究的进展,罗丝逐渐将“马娅”当作“家庭中的一员”。她每天都要和这个机器人说话。随着研究濒临尾声,罗丝发现自己已经和“马娅”难分难舍。基德想要和罗丝预约一个时间取走这台机器人,却发现平常非常有礼貌和积极的罗丝开始不回邮件,也不接电话。当基德最终打通电话的时候,罗丝却想要转移话题。她最终得以多保留机器人两个礼拜。在她与“马娅”的最后一天,罗丝提出要和马娅“说最后一次话”。基德还没能够把“马娅”带出大门,就又被罗丝抢回去拍了一轮照片,并且又说了一遍“再见”。罗丝跟随基德到车旁,确保机器人绑严实了,才依依不舍地挥手说再见。这让我想起了老人们与“真宝”告别时的场景。有人找各种借口,比如声称机器人“丢失”了。最终,只要有可能,我都不会再去找那台“丢失”的机器人,而是选择再买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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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丝的情况看上去和安迪很相似——从一开始就愿意开诚布公地表现自己对机器人的感情,愿意和机器人对话交谈。基德把机器人节食教练带给了另一位研究对象戈登教授。戈登教授年过五旬,内心对机器人能否帮助他节食保持怀疑态度,但他愿意尝试新的事物。他的情况更像是用“工程师的专业视角”初识机器人的乔纳森。第一次登门拜访戈登教授的时候,基德问他会把机器人放在什么地方。戈登选择了他沙发后面、嵌在墙上的桌案。只有当戈登反着坐、或者跪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才会用到。基德并没有对这个选择发表评论,很快离开了戈登家。4周以后,戈登同意将他的参与式研究延长两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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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整6周之后,基德再次到访戈登家。在谈话的过程中,两人在是否应该用“拟人”的方法称呼机器人的问题上起了争执。戈登对基德给他的一份问卷上的一些词语的用法,表现得很不高兴,并因此抗议。比如:“系统是否真诚地在帮助我?”“系统有兴趣与我互动吗?”他认为诸如“真诚”、“兴趣”这样的字眼应该避免使用,因为这些词语暗示机器人不止是机器。戈登说:“用这样的方式讨论机器人根本就不合理。还有一些其他的词语,比如‘关系’、‘信任’等。如果让我说‘我信任它’会感觉很不舒服,或者说‘我和它有关系’也同样如此。”戈登就此类“伪问题”斥责了基德许多次:“你不应该对有关机器的事宜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本身就很不合理。如此提问给人感觉似乎机器也有情感一样。”基德认真聆听着戈登的牢骚和不满,却发现机器人已经不再被摆放在沙发与墙之间的桌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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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戈登的抱怨过多了。在随后的访谈中,基德照惯例询问戈登是否给机器人起了名字。“如果你向别人谈起你的机器人,你会怎么叫它?”戈登没有回答。于是基德更加单刀直入地问:“在你照料机器人的这几周里,你是否给它起了新的名字?”问题提出后,基德发现戈登在访谈的数小时里第一次绽露出一丝笑容。“它叫英格丽德。”戈登说。此后的访谈中,戈登的语调发生了180度大转变,他不再隐藏什么。之前他并不相信别人会理解他对机器人“英格丽德”的感情,而现在他决定对机器人的发明者袒露心声。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很自然地将机器人称呼为“英格丽德”、“她”以及“她的”。他把基德带到“英格丽德”新的安放处。如今,机器人正安然地摆放在楼下卧室中,这样他就可以和机器人聊些私房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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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德在他的项目效果报告中,记录了许多量化的数据:比如在使用机器人的时间内减掉的体重数、使用机器人的时间、闲置机器人的时间等。但他还在论文中加入了一章的内容专门用来讲“故事”,比如罗丝的故事和戈登的故事。基德说这样的故事并不能提供经验或假说,但我却认为这些故事为一直以来的一种叙事提供了支持。社交机器人被派遣去做某项工作——可能是猜字游戏,也可能是饮食控制。一旦机器人就位,人们就会对其产生依赖。这样的案例无须量化的测量。一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机器人是解决节食难题的方法,却发现它被当作了心理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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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乔纳森、罗丝和戈登的故事,代表了不同类型的人与社交机器人的关系,并且标志着关系的不同阶段。人们需要确保周边的环境是安全的、友善的,不会嘲笑他们和机器人在一起很幼稚。他们被机器人的责任感、稳定的存在折服。似乎机器人真的很关心他们,他们正学着习惯这样的关系。人们常常会和自己的车、音响,以及其他家用电器,如厨房、烤箱等物品说话,这样的现象并不罕见,我对此已经研究了将近30年的时间。但我发现与机器人对话,却与上述情况完全不一样。当人们对着烤箱和厨具说话的时候,他们用叫嚷或是哀求的方式投射自己的感情。而当和社交机器人说话的时候,成年人和小孩子一样,超越了投射心理学(psychology of projection),而进入了接触心理学(psychology of engagement)的范畴:从罗夏测验中的心理投射到真正建立关系。机器人的独特功能是它可以模拟倾听,这恰好满足人性中被倾听的诉求。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人们会把机器人带到他们的私人空间并向其坦言内心的秘密。在这样新型的独处中,人们可以体验到新型的亲密关系,而经验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也日益加深。人们感到自己被倾听了,但事实上机器人却并没有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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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当我向别人介绍我与社交机器人、老年人在一起的研究工作时,人们会如此评价:“哦,你说的一定是那些极其孤单的人,或者是那些有精神问题的人。”我发现人们会试图把这类人归为“他者”,以说明我的研究发现并不适用于他们自身,以及其他正常人。但我却相信,我关于社交机器人和老人关系的观察和研究发现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因为作为人我们都有同样的脆弱面。安迪和乔纳森的确是孤独的人,但他们很坚强;戈登脾气略微暴躁,但也不过如此;罗丝的性格非常阳光,她也有亲人和朋友陪伴,但她真的很喜欢她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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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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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岁的埃德娜独自生活,她曾经在这里把孩子们拉扯成人。这天,她从小带大的孙女盖尔带着自己两岁大的女儿埃米来看望曾祖母。盖尔几乎每两周就会带着埃米来拜访一次。埃米也很喜欢来看望曾祖母,她喜欢被关注、被宠爱的感觉。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研究团队会给埃德娜带来一台“真宝”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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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团队在上午到达的时候,埃德娜的注意力正在自己的重孙女身上。她抱着埃米,与她说话,给她小零食吃。她错过了埃米的生日,但还是准备了小礼物。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把“真宝”送给了埃德娜,她的注意力也随之转移。她尝试使用机器人,当看到“真宝”面露笑容的时候,她的情绪也高涨起来。随后,她直接对机器人说:“你好,你今天好吗?你是个乖姑娘吗?”埃德娜把“真宝”抱在自己臂腕中。当它开始哭泣的时候,埃德娜找来了它的奶瓶,笑着说自己会喂它。埃米试图夺回曾祖母的注意力,但却完全被忽视了。埃德娜把“真宝”拥在自己的怀里,对我说它吃完东西需要睡一会儿,并解释说自己会把它带到楼上的卧室里,把它“放在有着漂亮围栏的小婴儿床上” 。埃德娜向我们的研究人员回忆说,她的孩子小时候曾经把“围栏”(banky)说成“毛毯”(blanket),但她已经记不起来是哪个孩子了。她对“真宝”说:“亲爱的宝贝,你是我的甜心!是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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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娜在随后的一个小时中基本都在摆弄“真宝”。她担心自己听不懂“真宝”的话,也害怕自己“弄疼”它,她说自己想“做对事情”。埃米多次试图靠近埃德娜,或者拿给她饼干、纸巾,或者直接要求曾祖母的关注。有时埃米会试图卖萌,有时甚至会有些恼怒,但都被埃德娜忽视了。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真宝”身上。现场的气氛有些沉寂,甚至有些荒诞不经:一位痴迷于机器人婴儿的曾祖母,一个被忽视的两岁小朋友,一位震惊的母亲,以及在这种尴尬情景中紧张地不停咳嗽的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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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们似乎很满足地沉迷于“帕罗”和“真宝”的世界。有人或许要问:“那又怎样?又会有什么妨碍呢?老人们看上去都很快乐。又有谁会受伤害呢?”埃德娜的故事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答案。当研究者给了她一台“真宝”机器人后,埃德娜似乎希望能够独处——和机器人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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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这样的咒语还是破灭了。当我们询问埃德娜,对这样的经历感觉如何:“你是否享受家中有‘真宝’机器人的时光?”她有些恼怒地回答道:“不,我怎么会感到享受呢?”她抗议说,“玩偶是给小孩子玩的”,她“无法想象为什么老年人也会喜欢玩机器娃娃”。我们对她不舒服的态度非常留意,难道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机器人的真实情感被发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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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告诉埃德娜,许多成年人的确很喜欢“真宝”。埃德娜却说,比起玩具娃娃,自己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她的话听起来充满了防备,并且心不在焉地开始说自己的脖子和衣服颜色的琐事。埃德娜试图掩饰自己的真实态度,开始像谈论玩具一样谈论“真宝”。她问研究者这个机器人是谁发明的,值多少钱,是否需要使用电池。并且询问我们其他的研究对象是怎么说的,怎么表现的。她需要再三确认其他人的表现也和她自己一样。她说:“这真是一个美妙的东西……一个极棒的主意,肯定倾注了研究者许多心血。”但她又补充说,很难想象自己会真的关心它,即使是花费更多的时间和机器人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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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娜的防备心渐渐地减弱下来。她说,和“真宝”待在一起、听它说话、爱抚它、看它作出回应是“一种我从来未有过的奇怪感觉”。我们问埃德娜,和“真宝”机器人说话同和真实的婴儿说话,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埃德娜很不情愿地说,感觉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和机器娃娃说话 “有些惊悚,因为它并非生命体” 。她的经历非常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怪熟”现象——指某种非常熟悉却又似乎很陌生的事物。这类“诡异”的东西,会让我们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吸引。埃德娜的反应让她自己很尴尬,她试图给自己找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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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埃米再一次想要用饼干讨好曾祖母埃德娜,以吸引她的注意力时,埃德娜却让她说话声音小一些:“嘘,宝贝在睡觉呢。”埃德娜用欢快而明亮的声音叫醒熟睡中的“真宝”:“你好,你感觉好一些了吗?是不是感觉充满了活力?”她问“真宝”想不想去公园走走,或者想不想吃午餐。当埃米抱怨说自己也很饿、想吃午饭的时候,埃德娜却充耳不闻——她正在忙着照顾“真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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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我们问埃德娜她是否认为“真宝”是“活的”。她明确地给了我们否定的答案,并且提醒我们这“只是一件机械制品”。我们继续问道:“你觉得它有感情吗?”埃德娜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它是非生物体。”但很快埃德娜又转向哭泣的“真宝”,抚摸着它的脸说:“噢,你为什么哭泣呢?你想要坐起来吗?”她笑着说:“‘真宝’看上去栩栩如生、美丽可爱,也非常快乐。”在我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埃德娜再次强调自己对“真宝”并没有什么感情依赖,并且将它递还给我们。她找到了盖尔和埃米,又重新回到了女主人的角色,再也没有提起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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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研究过程中,一些五年级的孩子们曾对我表达过他们的担心:祖父母宁愿选择机器人而不是自己陪着他们。埃德娜的案例则恰好证明了他们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最美妙的事情是和机器人在一起的节奏感,它可以一言不发,但又可以突然技惊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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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人们认为只有人才能成为彼此最好的伴侣。如今,机器人加入到候选名单中。在我的实验室中,来自设计、哲学、社会学以及计算机科学等专业背景的研究生们,一起集中观看了埃德娜和盖尔、埃米以及“真宝”共度下午的那个录像资料。他们发现,当埃德娜得到“真宝”回应的时候,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在这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中,埃德娜愿意重温旧梦、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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