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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51 在整整6周之后,基德再次到访戈登家。在谈话的过程中,两人在是否应该用“拟人”的方法称呼机器人的问题上起了争执。戈登对基德给他的一份问卷上的一些词语的用法,表现得很不高兴,并因此抗议。比如:“系统是否真诚地在帮助我?”“系统有兴趣与我互动吗?”他认为诸如“真诚”、“兴趣”这样的字眼应该避免使用,因为这些词语暗示机器人不止是机器。戈登说:“用这样的方式讨论机器人根本就不合理。还有一些其他的词语,比如‘关系’、‘信任’等。如果让我说‘我信任它’会感觉很不舒服,或者说‘我和它有关系’也同样如此。”戈登就此类“伪问题”斥责了基德许多次:“你不应该对有关机器的事宜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本身就很不合理。如此提问给人感觉似乎机器也有情感一样。”基德认真聆听着戈登的牢骚和不满,却发现机器人已经不再被摆放在沙发与墙之间的桌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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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53 事实证明,戈登的抱怨过多了。在随后的访谈中,基德照惯例询问戈登是否给机器人起了名字。“如果你向别人谈起你的机器人,你会怎么叫它?”戈登没有回答。于是基德更加单刀直入地问:“在你照料机器人的这几周里,你是否给它起了新的名字?”问题提出后,基德发现戈登在访谈的数小时里第一次绽露出一丝笑容。“它叫英格丽德。”戈登说。此后的访谈中,戈登的语调发生了180度大转变,他不再隐藏什么。之前他并不相信别人会理解他对机器人“英格丽德”的感情,而现在他决定对机器人的发明者袒露心声。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很自然地将机器人称呼为“英格丽德”、“她”以及“她的”。他把基德带到“英格丽德”新的安放处。如今,机器人正安然地摆放在楼下卧室中,这样他就可以和机器人聊些私房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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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55 基德在他的项目效果报告中,记录了许多量化的数据:比如在使用机器人的时间内减掉的体重数、使用机器人的时间、闲置机器人的时间等。但他还在论文中加入了一章的内容专门用来讲“故事”,比如罗丝的故事和戈登的故事。基德说这样的故事并不能提供经验或假说,但我却认为这些故事为一直以来的一种叙事提供了支持。社交机器人被派遣去做某项工作——可能是猜字游戏,也可能是饮食控制。一旦机器人就位,人们就会对其产生依赖。这样的案例无须量化的测量。一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机器人是解决节食难题的方法,却发现它被当作了心理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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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57 安迪、乔纳森、罗丝和戈登的故事,代表了不同类型的人与社交机器人的关系,并且标志着关系的不同阶段。人们需要确保周边的环境是安全的、友善的,不会嘲笑他们和机器人在一起很幼稚。他们被机器人的责任感、稳定的存在折服。似乎机器人真的很关心他们,他们正学着习惯这样的关系。人们常常会和自己的车、音响,以及其他家用电器,如厨房、烤箱等物品说话,这样的现象并不罕见,我对此已经研究了将近30年的时间。但我发现与机器人对话,却与上述情况完全不一样。当人们对着烤箱和厨具说话的时候,他们用叫嚷或是哀求的方式投射自己的感情。而当和社交机器人说话的时候,成年人和小孩子一样,超越了投射心理学(psychology of projection),而进入了接触心理学(psychology of engagement)的范畴:从罗夏测验中的心理投射到真正建立关系。机器人的独特功能是它可以模拟倾听,这恰好满足人性中被倾听的诉求。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人们会把机器人带到他们的私人空间并向其坦言内心的秘密。在这样新型的独处中,人们可以体验到新型的亲密关系,而经验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也日益加深。人们感到自己被倾听了,但事实上机器人却并没有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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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59 有时,当我向别人介绍我与社交机器人、老年人在一起的研究工作时,人们会如此评价:“哦,你说的一定是那些极其孤单的人,或者是那些有精神问题的人。”我发现人们会试图把这类人归为“他者”,以说明我的研究发现并不适用于他们自身,以及其他正常人。但我却相信,我关于社交机器人和老人关系的观察和研究发现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因为作为人我们都有同样的脆弱面。安迪和乔纳森的确是孤独的人,但他们很坚强;戈登脾气略微暴躁,但也不过如此;罗丝的性格非常阳光,她也有亲人和朋友陪伴,但她真的很喜欢她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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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61 “好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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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63 82岁的埃德娜独自生活,她曾经在这里把孩子们拉扯成人。这天,她从小带大的孙女盖尔带着自己两岁大的女儿埃米来看望曾祖母。盖尔几乎每两周就会带着埃米来拜访一次。埃米也很喜欢来看望曾祖母,她喜欢被关注、被宠爱的感觉。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研究团队会给埃德娜带来一台“真宝”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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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65 当我的团队在上午到达的时候,埃德娜的注意力正在自己的重孙女身上。她抱着埃米,与她说话,给她小零食吃。她错过了埃米的生日,但还是准备了小礼物。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把“真宝”送给了埃德娜,她的注意力也随之转移。她尝试使用机器人,当看到“真宝”面露笑容的时候,她的情绪也高涨起来。随后,她直接对机器人说:“你好,你今天好吗?你是个乖姑娘吗?”埃德娜把“真宝”抱在自己臂腕中。当它开始哭泣的时候,埃德娜找来了它的奶瓶,笑着说自己会喂它。埃米试图夺回曾祖母的注意力,但却完全被忽视了。埃德娜把“真宝”拥在自己的怀里,对我说它吃完东西需要睡一会儿,并解释说自己会把它带到楼上的卧室里,把它“放在有着漂亮围栏的小婴儿床上” 。埃德娜向我们的研究人员回忆说,她的孩子小时候曾经把“围栏”(banky)说成“毛毯”(blanket),但她已经记不起来是哪个孩子了。她对“真宝”说:“亲爱的宝贝,你是我的甜心!是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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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67 埃德娜在随后的一个小时中基本都在摆弄“真宝”。她担心自己听不懂“真宝”的话,也害怕自己“弄疼”它,她说自己想“做对事情”。埃米多次试图靠近埃德娜,或者拿给她饼干、纸巾,或者直接要求曾祖母的关注。有时埃米会试图卖萌,有时甚至会有些恼怒,但都被埃德娜忽视了。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真宝”身上。现场的气氛有些沉寂,甚至有些荒诞不经:一位痴迷于机器人婴儿的曾祖母,一个被忽视的两岁小朋友,一位震惊的母亲,以及在这种尴尬情景中紧张地不停咳嗽的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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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69 老人们似乎很满足地沉迷于“帕罗”和“真宝”的世界。有人或许要问:“那又怎样?又会有什么妨碍呢?老人们看上去都很快乐。又有谁会受伤害呢?”埃德娜的故事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答案。当研究者给了她一台“真宝”机器人后,埃德娜似乎希望能够独处——和机器人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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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71 最终,这样的咒语还是破灭了。当我们询问埃德娜,对这样的经历感觉如何:“你是否享受家中有‘真宝’机器人的时光?”她有些恼怒地回答道:“不,我怎么会感到享受呢?”她抗议说,“玩偶是给小孩子玩的”,她“无法想象为什么老年人也会喜欢玩机器娃娃”。我们对她不舒服的态度非常留意,难道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机器人的真实情感被发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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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73 我们告诉埃德娜,许多成年人的确很喜欢“真宝”。埃德娜却说,比起玩具娃娃,自己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她的话听起来充满了防备,并且心不在焉地开始说自己的脖子和衣服颜色的琐事。埃德娜试图掩饰自己的真实态度,开始像谈论玩具一样谈论“真宝”。她问研究者这个机器人是谁发明的,值多少钱,是否需要使用电池。并且询问我们其他的研究对象是怎么说的,怎么表现的。她需要再三确认其他人的表现也和她自己一样。她说:“这真是一个美妙的东西……一个极棒的主意,肯定倾注了研究者许多心血。”但她又补充说,很难想象自己会真的关心它,即使是花费更多的时间和机器人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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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75 埃德娜的防备心渐渐地减弱下来。她说,和“真宝”待在一起、听它说话、爱抚它、看它作出回应是“一种我从来未有过的奇怪感觉”。我们问埃德娜,和“真宝”机器人说话同和真实的婴儿说话,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埃德娜很不情愿地说,感觉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和机器娃娃说话 “有些惊悚,因为它并非生命体” 。她的经历非常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怪熟”现象——指某种非常熟悉却又似乎很陌生的事物。这类“诡异”的东西,会让我们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吸引。埃德娜的反应让她自己很尴尬,她试图给自己找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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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77 然而,当埃米再一次想要用饼干讨好曾祖母埃德娜,以吸引她的注意力时,埃德娜却让她说话声音小一些:“嘘,宝贝在睡觉呢。”埃德娜用欢快而明亮的声音叫醒熟睡中的“真宝”:“你好,你感觉好一些了吗?是不是感觉充满了活力?”她问“真宝”想不想去公园走走,或者想不想吃午餐。当埃米抱怨说自己也很饿、想吃午饭的时候,埃德娜却充耳不闻——她正在忙着照顾“真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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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79 这个时候,我们问埃德娜她是否认为“真宝”是“活的”。她明确地给了我们否定的答案,并且提醒我们这“只是一件机械制品”。我们继续问道:“你觉得它有感情吗?”埃德娜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它是非生物体。”但很快埃德娜又转向哭泣的“真宝”,抚摸着它的脸说:“噢,你为什么哭泣呢?你想要坐起来吗?”她笑着说:“‘真宝’看上去栩栩如生、美丽可爱,也非常快乐。”在我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埃德娜再次强调自己对“真宝”并没有什么感情依赖,并且将它递还给我们。她找到了盖尔和埃米,又重新回到了女主人的角色,再也没有提起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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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81 在我的研究过程中,一些五年级的孩子们曾对我表达过他们的担心:祖父母宁愿选择机器人而不是自己陪着他们。埃德娜的案例则恰好证明了他们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最美妙的事情是和机器人在一起的节奏感,它可以一言不发,但又可以突然技惊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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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83 20年前,人们认为只有人才能成为彼此最好的伴侣。如今,机器人加入到候选名单中。在我的实验室中,来自设计、哲学、社会学以及计算机科学等专业背景的研究生们,一起集中观看了埃德娜和盖尔、埃米以及“真宝”共度下午的那个录像资料。他们发现,当埃德娜得到“真宝”回应的时候,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在这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中,埃德娜愿意重温旧梦、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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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85 “真宝”似乎比重孙女更能满足埃德娜的心理需要。小孩子喜欢不同种类的玩具,每次来拜访的时候,喜欢的零食口味都不一样,而且埃德娜还必须记得她的生日。但埃德娜恰恰忘记了她的生日,并且很费力地准备着各种玩具、零食以满足小孩子的需要。而和“真宝”相处重新给了她信心:一切尽在掌控中,一切都井井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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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87 参加研讨会的学生们很同情埃德娜。为什么人们不能选择那个能够给他/她带来最多欢乐的对象——无论是人、动物或是机器人建立情感联系呢?一个学生说:“如果埃德娜养的是一只猫,并且得到了很大的乐趣,以至于忽略了埃米,我们会对此欣然一笑,并建议她在小朋友来拜访的时候把猫放在院子里。这不会让我们觉得那么纠结。而在这个案例中,最让我们震惊的是她选择一件东西,甚至不是动物。但实际上,两者并没有区别。”新一代年轻人会习惯于许多非传统的关系:比如与宠物、与人、与网络世界的虚拟化身,与网站的客服代表,以及机器人。与机器人谈私房话只是未来可能的选择之一。我们需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孙辈与重孙辈的孩子们过于顽皮,并不是陪伴老人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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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89 我相信安迪更愿意和人说话,而不是机器人。但是在他的生活中,愿意和他说话的客人却并不是天天都有。但埃德娜和乔纳森显然更愿意向机器人告白。乔纳森不信任别人,他很敏感,很容易觉得受了羞辱。埃德娜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达到自己的标准。无论对于他们中的哪一个,机器人都能够让他们放松下来,激发他们的回忆。因此,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理解这些案例。你可以认为老年人和机器人聊天、讲故事,感到非常积极健康;或者你也可以认为老人们在对怪物说话,把自己的感情倾诉给空气听,感觉有哪里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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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91 当然,也有第三种方法,即承认机器人即将成为文化的一部分,并认为机器人甚至在许多方面要超越人类。当我的研究团队在20世纪末开始研究社交机器人时,我们保持着一种人本主义的偏见。我们曾经认为,人在人类关系中拥有毋庸置疑的优先地位,即使我们看到许多机器人都声称可以起到陪伴的作用。我们当然很好奇,同时也怀疑机器人究竟能给人带来什么。尽管如此,我们近年在一些养老院中的所见所闻,让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如此失望,以至于真的想把希望寄托在机器人身上。在这些物资贫乏的养老院中,一台“爱宝”、“帕罗”或者“真宝”,绝对是大家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人们争相传看、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的观点。这样的时刻的确给机器人的形象和作用大大加分。有时候,当我看到老人们是多么渴望有人陪他们说话时,我会深深地震惊,并且想如果没有人陪他们说话,有件“东西”作为替代其实也不错。有时候,甚至是老年人提醒我,说其实这件可以用来作为倾诉对象的东西甚至都不必是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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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93 当78岁的阿黛尔谈起自己第一次接触“帕罗”机器人的时候,她回忆起了她的婶婶玛格丽。当阿黛尔还是个小姑娘时,婶婶玛格丽就开始和她们全家一起住。玛格丽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或编织,只有吃饭时才会出来,但往往也一言不发。阿黛尔还记得玛格丽在90岁的时候,“还会把孩子们轰出自己的房间,好让自己安静地回忆往事”。阿黛尔可以通过玛格丽门上的一条缝隙向里偷偷张望。她看见婶婶正在对着一张有她自己和母亲、姐妹的家庭合影说话。如今,阿黛尔把“帕罗”当作她婶婶家庭合影的替代品。“它会鼓励你和它说话,”阿黛尔声音小了下来,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也许对着照片说话会更好一些。”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讲。阿黛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最后承认:“有时候很难分清楚什么是记忆,什么是现实。如果我对着照片说话,我知道现在我正沉迷于记忆中。但和机器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弄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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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95 阿黛尔的话让我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和机器人共度的时光。一方面,机器人的互动性可以触发老人的回忆;另一方面,因为它并不理解人类的幻想,因此可能会“挟持”人的记忆,让人困惑于女儿童年时“婴儿床围栏”的记忆,以及要为嗷嗷待哺的机器娃娃“喂餐”之间。有时候后者甚至比前者看起来更加真实。或者,有时候婴儿床的围栏似乎已经不再是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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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97 “连雪莉都会爱上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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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21299 2004年,我在一场关于机器人的会议上,第一次听说了护理机器人(nursebot)。在那场会议中,我的演讲是关于社交机器人预示着一种新型人际关系的出现:我们会在彼此孤独的情况下,又感觉似乎彼此相连。我的同事中的多数人都反驳我的观点,认为“作秀”原本就是所有社交关系的通用货币。它不是什么负面因素,而是事情原本的面貌。人们总是在为他人“作秀”。如今,机器人同样也会“作秀”。因此世界会增加全新的社交表演者和全新的表演形式。在晚餐的时候,我正沉默寡言地埋头用餐时,一组研究者充满热情地开始向我介绍一款和蔼温和、有所裨益的机器人,说也许我会喜欢。这款机器人的某些型号当时正在美国和日本进行测试。这正是护理机器人,它可以在居家生活中帮助老年人,提醒他们吃药的时间、按点吃饭。有些型号的机器人可以在需要时提供药物或氧气。在医院或者养老院的环境中,护理机器人则会适应环境的需要,了解病人的日程安排,在病人需要的时候陪伴他们。还记得养老院中的老人们在坐立不安中等待家人和朋友的探视吗?还记得医院中的老人们焦虑地等待护工的帮助吗?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可以一去不复返了。还记得由于把药物忘记在厨房,而在卧室里头晕目眩、胆战心惊吗?这样的日子几乎不会再发生了。研究者们试图抚平批评者们的言论,一位研究者说:“这款机器人甚至连雪莉都会爱上的。”的确,第二天我就看到了一段关于医院向导机器人的视频,其中被采访的许多病人都很开心,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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