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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风雅著于史者,莫过于唐之青楼。这个功劳首先要归于开元年间的唐明皇。《唐史·礼乐志》称其“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由于明皇对声色歌舞的特殊喜爱,宫中除盛设乐妓(当时宫内女子总数已达四万之众)外,还在东西两京设宫外左、右教坊,以作为后备役宫妓。以此看来,唐时官吏盛行妓乐,凡宴饮必召妓侑酒,“视声妓丝竹为固有之事”也就毫不足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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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现象中引人注目的是文化因素。唐时官吏,多为文人学士。自隋代开科取士以来,皇家通过科举这一公平竞争的途径,把社会精英通通吸纳到了官吏队伍中。科举以“明经”和“进士”两科最受重视;明经科取儒学学者,进士科取文学和时务对策人才。从这两科出身的宰相在唐朝达142人,以致社会认为“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出身,终不以为美。”(见《通典·选举三》)官吏的高文化素质,在狎妓中必然表达为高雅的审美趣味。先有“市场需求”,后才会有“适销对路的商品”。《开元遗事》中说:“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每年新进士,游谒其中,时人称为风流薮泽。”新科举子所以必到平康坊狎乐,是因为“大中皇帝常游北里,朝士宴聚,亦多在此。”孙棨《北里志·序》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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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杨招妓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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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唐寅所作《宫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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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谐,如不惜所费,舟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排次,良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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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素质的丽人群和社会名流,共同组成了当时的风雅社交圈。这个社交圈的香艳辉煌,是盛唐时代一笔浓墨重彩的风景。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有这样的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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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道连狭斜,青年白马七香车。 王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风吐流苏带晚霞。 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薨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线,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西桥。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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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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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将相、卿士公侯,皆好歌舞声妓,整个上流社会人人都有狎娼冶游的爱好,必然蔚为风气,诞育出发达的青楼文化。“兴来携妓恣经过,其若杨花似雪何”“红妆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写翠娥”“落花一片天上来,随人直渡西江水”,李白诗中的极美意景,往往由丽妓兴发。而妓中则有诗才直逼李杜者,如西蜀名妓薛涛。薛原为官宦人家女儿,父殁后居成都百花潭,与白居易、元稹、牛僧孺、刘禹锡等人交往,颇负才名。其诗作中有如《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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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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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涛居成都时汲此井之水煮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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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情如此雅致,而人品有黄钟大吕的豪气,其所作绝句,竟于人以雄浑之感:“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像这样的妓女,仅以其文学艺术上的造诣而言,即便现当代的职业女作家,也势难望其项背。无怪乎当时顶尖级的文人才子们都争相与之结交。这种文人与丽妓间的相互感染、砥砺,造就了无数风情雅士、名媛丽姝。牛僧孺出镇扬州时,用杜牧为书记。这杜牧风流成性,业余时间都泡妞去了。牛作为长官怕他出事,每每派专人暗里盯着这位属下。杜毫不知情,放肆地在外花天酒地。后来杜迁官侍御史,牛出于爱护临别时叮嘱他不要太率性,注意保重身体。杜竟然文过饰非,自称向来很检点。牛也不戳穿他,只是把当年在扬州时便衣保护他的记录送给了他,使他大惭不已,且十分感激这位长者。自嘲之中,杜牧写下了“落魂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事载于邺《扬州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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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杜枚)节度掌书记。牧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煌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复有卒三十人,易服随后潜护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谓得计,人不知之。所至成欢,无不如意。如是且数年。及征侍御史,僧孺于中堂饯,因戒之曰:“侍御史气概远驭,固当自极夷涂,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牧因谬曰:“某幸常自检守,不至贻尊忧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儿取一小书簏,对牧发之,乃街卒之密也,凡数千百,悉曰:“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对之大惭,因泣拜致谢,而终身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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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杜牧完全没有必要向牛老爷子撒谎,老人家是颇能理解风雅的。其他如白居易、刘禹锡之辈,则根本就不讳言狎妓之事。据《容斋随笔》载,河南尹李待诏邀集白居易、刘禹锡、郭居中等15人参加禊礼——消除不祥的祭祀活动,竟然“会宴于舟,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宋人对白居易之辈的狎乐也艳羡不已,《中吴纪闻》中说:“乐天为郡时,尝携容满、张态等十妓,夜游西湖武丘寺,尝赋纪游诗。为见当时郡政多暇,而吏议甚宽。”夜游西湖,一次就拥妓十名!后世谓唐人尚文好狎,白居易真可谓是一个极好的活注解。后在长安与元稹相交,亦多率性自任,“征伶皆绝艺,选妓悉名姬”,每每“夜舞吴娘袖,春歌蛮子词”。元稹要去越州作短时勾留,白竟慷慨大度地将自己所恋歌妓商玲珑“借”给他亲狎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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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丽妓的结缘,极大地推动了青楼文化的发展,使其汇流于中国文学艺术中,成为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自唐开始,名士名妓间上演的情爱故事代代迭出,不绝于史。如唐之关盼盼与徐州节度使张建封、白居易;霍小玉与陇西进士李益;西蜀薛涛与元稹、白居易;女冠鱼玄机与李郢、李忆、温庭筠;北宋李师师与词人周邦彦;台州严蕊与秦风、唐仲友;钱塘名妓王朝云与诗词大家苏东坡;元朝扬州名妓郦云红与赵孟頫;明朝京妓苏三与王景隆;汴梁名妓杜十娘与李甲;金陵名妓李香君与商丘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真是数不胜数。而所举这些青楼女子,无一不是色艺双绝、善诗词歌赋、通音律琴棋。很难设想,如果没有她们,中国还会不会有李商隐、杜牧、韦应物、白居易、元稹、温庭筠、柳永、周邦彦、苏轼、秦观、贺涛、毛滂是之类极负“青楼薄幸名”的文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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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整部中国文学史看,唐代诗盛,妓女善歌诗;除薛涛名震诗坛外,还有李季兰、关盼盼、鱼玄机之辈,皆诗中灵杰。宋代词兴,青楼则善歌词;丽妓多精曲拍,解词意,能琅琅上口,悱恻动人。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严蕊。严蕊本台州营妓,文思敏捷,挥毫赋词倚马可待。台州守备唐仲友爱纳之。遇道学家朱熹以“肃清官箴”为名,将严蕊投入官牢,严刑拷问,要她指供唐仲友,严至死不屈,坚不吐实,没有出卖任何人。除严外,宋时能作词、唱词的佳丽还有赵才卿、郑云娘、聂胜琼、马琼琼之流。至元代曲大兴,戏剧渐盛,妓中则多善唱演艺者,如顺时秀、天然秀、朱帘秀等等,都是吟风弄月,搬演闺怨曲唱的“第一手”。明代,按胡应麟的说法,是一个“不求多于专门,而求多于具体,所以度越元宋、苞综汉唐” (见《诗薮》)的时代,因而妓中多全才,如秦淮名妓马守贞,人称四娘,工诗善书,又长于绘画,笔墨潇洒恬雅,为时人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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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宋元以降,成都和苏州、杭州、扬州渐成烟花粉黛之都,妓业有从“艺”向“色”倾斜之概。明中叶之后,重色之风已较明显,嫖客选妓有“大同婆娘”“扬州瘦马”之说。其中尤以“扬州瘦马”最受欢迎:“维扬居王下之中,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固因水泽气多,亦其秀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然扬人习以为奇货,市贩各处童女,加意装束,教以书算琴棋之属,以邀厚值,谓之‘瘦马’。”(见《五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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