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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问题还在于他用很抽象的方法谈论他想放弃的东西。正因为自身的忧郁,他才能把那些对别人来说使生活快活的东西抽象地表达出来。但他并不知道这陌生的经验是什么样子的。与忧郁紧缠着的欺骗性就在这里。无论忧郁者在和哪种不幸抗争,无论这种不幸多么具体,在他看来,里面都混杂了一些幻念,最终也混杂了抽象。不过,假如这忧郁是刚刚沉浸到实际生活中的,这混杂就只是小事一桩,一次小小的弄虚作假,对他完全投身普通事务没有任何妨碍。如果像别人那样做人,即使在经历过的和现在正做的最小的事中,他也能从不竭的想象的源泉中获取小小的补充,供自己所用。另一方面,他假如能如自己所想在抽象中看到整体的人类生活,他将无法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他觉得别人的快乐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负担——双重的负担,因为他已经有很多为难的事了。于是,忧郁的喜剧色彩就显示出来了,因为在和生活的关系中,忧郁者就好像赫柏(38)口中的裁缝的学徒一样:他想在莱茵河上做逆向旅行,又想节省一点旅费——船长说,如果他愿意上岸拉纤,可以少收一半船费。呀,这种情形就和忧郁者非常相似了:通过与生活保持一种抽象的关系,他认为自己也许把半价也免掉了,但没觉到自己在和纤夫一样卖力拉纤的时候,而且还得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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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例外都没有自己的亲身经历在里面,从这点可以看出,谁也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合理的例外。归根到底,一定要发生一点什么才说得过去。话得说在前头(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我说这话的前提是假设,因为我不知道有没有例外,或者是有没有正当的例外,但我将尽自己所能把它描述出来。它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就像一个与生活相处融洽却突然被拦截的人。因此,他必须经历一次恋爱,一次真正的恋爱。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爱神是无法抗拒的。”但一开始就用对现实的决断来让自己获得平衡的人,总有足够的心力去驱除爱的煽动和诱惑,或在出现时就将它扼杀在摇篮中。爱是一种对直接生存的抗拒,因此是一种更高的力量,对早就装上防护网的决断来讲却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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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首先要求他必须谈一场真正的恋爱。一次破裂的爱情对一个男人来讲是足够让人心碎了,但假如是那有情郎自己舍弃了这爱情,这重负就像他握在手中的双刃剑一样,没有柄,但他仍得好好握住它,这举动无论从自我同情的角度还是从他人同情的角度来看,都像蝎子一样蜇人。也许有人说:“一旦假设有了爱情,就不可能再让一个人出现这样的例外。因为在爱情中,一切都作为赌注被押进去了,冒了这么大的险,总该一切很好玩才可以吧,而且在爱情中,一切赌注都让心上人抵押了,这就使最初的那一份赌注又增加了分量。如此,要人心甘情愿地回避,心甘情愿失去一切,包括荣誉、面子之类的东西,就太过分了。如果我们是真正地恋爱,这一定是不可能的。”这就好像在说,如果他是真的在恋爱,他才可能成为我们上面所说的例外,前提是真的有例外这种说法,反过来讲却不是这样。这可怕极了,简直是恐怖,但这是必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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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想与现实决裂的人至少该知道他要与什么决裂吧?我实在算不上狠心。自己就像一个坐在宗教审判官的位置的人,很难狠心编造出种种耸人听闻的事来,吓唬得那些为非作歹的人不敢擅自闯入法律和正义的和平领地。在这件事上,我同样也狠不下心来。那将幸福之枝压到地上的人也许会攀折了它,自己被反弹到了一种致命的折磨里,就好像一个不幸的人不小心犯了死罪而获了死刑,真可谓雪上加霜。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不仅伤害了自己,同时也伤害了那心上人。就像一次航行,本来一路顺风,那航行的人突然使船下凫,船身上被撞了个洞,他自己也成了海难的牺牲品。如果是处在真正的相爱中,他就可能这么做,倘若他没有这么做,那他就不太可能成为正当的例外。如果真的有例外,将刀剑塞到疯子手里要冒很大的险,同样,将幸福胡乱塞到一个这样的人手里也很冒险,这样的人——就是没有完全疯也会这样。他到底受什么的“激励”,我不想去追究,我只想说,假如一个正当的例外出了什么问题,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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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我希望他是个已婚男人,这种失去会比失去荣誉更惨。试想一下,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的哭声一定比蒙受耻辱时的哭声悲惨,一个被自己母亲抛弃的少女脸上阴郁的表情一定比一个受骗少女感受到的孤寂更惨。有人会说“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他真的对生活感到厌倦了,就不可能决裂”。如果真有例外这一说,那就是因为他厌倦了生活,才成为例外的。如果不是这样,结果是不可能的,虽然它这么可怕,灵魂为之战栗,感官也不敢呼吸。但是,他作为检察官不该被任何恐怖吓得缩首缩尾,从而不敢主持正义,不该对正义有一丝一毫的欺瞒,而他的正当资格也不应该被例外用一笔钱收买,而必须把他最后的一个子儿也掏出来。不管相爱是否出于上帝的意志,相爱时是否有宗教上的解释,这可能很难说准,婚姻却绝对与宗教有源流上的关系。因此,破坏婚姻的人不仅将各种悲惨加到了自己头上,同时也加到了心上人头上,并且使自己的生活和上帝都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之中。这是只有疯子才干的事,而一个人并不一定得失去理智才会做这样的事。是什么东西在驱使着他,我不说了,也不想说,我只想指出心理学上的前提条件,即只有当这些阴森森的东西全显露出来,他才可以说是正当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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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那决裂终于成为现实了,我要更进一步了。我要求他从今以后应热爱生活。如果他从此对生活怒目以对,那他就是不正当的,因为他并没有由于自己是例外而逊色。他必须以旺盛的高涨的热情来热爱他决裂的东西,有了这个,热情会在他的每一种美之中显示出更多的魅力,这种魅力和新鲜要远远多于那些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好运的人,因为想舍弃普遍之物的人必须比安然地生活其中的人更彻底地了解它。看,当这样一个人(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想来对婚姻发表一下意见,他就会带上已婚男人少有的狂热和激情(起码我愿意向着他),他谈论时会比已婚男人更深谙这一看不见的快乐的滋味。他一度煎熬在破裂的责任中,所以一定会在对自己毁坏的东西中保持沉思和警觉,而新的责任首先要求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如果这样一个人(真有这么一个人介入)来谈论例外是否正当,就像在一个军队中,我处在下属的位置,他却成了总稽查官。因为他必须切实弄清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必须具有一种在众人觉得正常的地方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破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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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带着不幸和沮丧来感受决裂。他被阻截了,他为此而难受;他又不像冒险者,能毫无牵挂地抛弃生活的内容,如果说真话,他也会作为破产者被生活本身毁灭。另一方面,他必须明白,决裂后必须受到惩罚般的痛苦,因为他在寻找罪孽中品尝了绝望的情绪(都认为他是真的相爱了,真的把整颗心都奉献给了婚姻)。虽然决裂的痛苦对他和心上人一样深重,也许是更深更重,但孤注一掷的热情仍喜欢在上帝头上加上美丽的颂词,去附和那幸运者的宣言——天道恢恢,无不是智慧,无不是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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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从下面几个方面来理解决裂:在生活中获得了安宁的人(他最认可的教育就是通过妻子的谦卑服从来塑造男人,最使人振奋的教育是让孩子们来指导他们,而最好的庇护所是位于神圣的婚姻之墙的后面)——获得了安宁的人这时又被推入新的危险中,这是最骇人听闻的致命的危险。因为即使明摆着无路可走,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迈上了无限茫茫的空间。在那里,他如果抬起头,达摩克里斯之剑就悬在他头上,他低头看脚下,诱惑的陷阱正想捉住他的双脚,没有人能帮他,即使是甘愿牺牲的勇士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可能失去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在那里,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同路人,更没有什么同路人来照管他、安慰他、陪伴他。是的,他甚至连一点贴心的同情也得不到了,因为他闯了虚无的空间,当人们面对这一空间时无不颤抖、退缩。他是反叛者,违抗着世俗之物。身体之物在与精神之物融洽时是增援的参谋部,时间也是这样,这时它们却成了敌人,因为肉体之物对他来说充满了诱惑,时间也成了一个坏良心的东西。他本以为战胜肉体不过是小菜一碟,当我们想控制它的时候是这样,结果却常常煽动了它。我们不会对恋人们讲这样的事,因为爱使他们忽视了危险,那危险是只有反叛者才能发现。爱不知道为什么要设立婚姻制度——为了公证判断,为了促进繁衍,为了避免人伦丧失——很多修道士的经历可以做反面教材。我们就这样从心理学上构建起了浮士德大难的面貌,他因为想让自己成为纯粹的精神而对肉体的反抗屈服了。因为这个原因而陷入孤寂的人是可悲的!他被生存之整体彻底抛弃了,他的侍从却一个都没少。每一瞬间,他的焚心般的记忆中都熊熊燃烧着同情的烈焰,它把她被毁了的画面显示在他眼前;每一分钟,那突然之物都可能阴森、恐怖地压到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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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时候,他必须知道没人明白他了,他要以矢志不渝的心来忍受一切。人类的语言对他而言只是诅咒,人类的心对他的痛苦只有一种评论,那就是他活该。可他又不能狠心来对这一切,因为在那一刻,他认为自己不是正当的。他一定体会到了误解是多么折磨人,就像苦行者在每一刻都感到他贴身穿着的悔悟的衬衫的针扎让人多么疼痛难忍。事实上,他已将自己陷进了误解的旋涡,这一切就像穿上了欧姆菲尔送给赫格勒斯的衣裳一样可怕,无疑,他会在其中被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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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讲讲最根本的地方:他不该觉得自己比那普遍之物高一点,所以要有意识地把自己看低一点。他应该留在普遍之物之内,甚至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因为他真的恋爱了,还有就是,他已经结婚了,他必须为了自己和她而留在普遍之物内,因为他愿意为她献出生命,这时他却眼看着她万分悲惨。她就像一个被砍去了手脚不能行动,扯掉了舌头不能说话,不能进行最起码的感情交流的工具,双眼空空地望着前面。他同样觉得自己一定是最不幸的男人,是人群中最卑微的尘土,他一定万分痛苦地感受到了这些,因为他是从抽象的方面而非具体的方面知道美的。于是他消沉了,越悲惨沉沦得越快,只要那一个词,那最后的、最重要的词,那个在人类语言中无法找到读音的词还没有说出口;只要身份证还没有被出示;只要他没有撕开那个密件,那个只有到了海上才能拆封,内含上帝指令的密件;只要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他就只好一味地沉沦。假如有例外这一回事,这就是例外出现的开始。这一切如果缺少一个,他就是不正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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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悲惨肯定是最深重、最伤人的,在它之下,痛苦只有不再鞭笞他,这一切才会停下来;在它之下,人类所有的煎熬都来折磨他;在它之下,煎熬会无穷无尽、永不休止,就像城池永不会解围,不会因为更夫被敌方释放,或因为新请的更夫属于敌方和一个不友好的军团而解围。因此,它们相互“释放”,也就是,如果他的痛苦蜷缩起来睡着了,同情心就会醒过来;如果同情心陷入了睡眠,痛苦就会缓缓苏醒,而每一瞬间,悔悟都会来探看这更夫是否正在警醒中——不知道幸福是否能从这一悲惨中发展出来,不知某种神圣的含义是否隐藏在这一可怖的虚无中。请相信上帝完全能够插手生活,能让所有人都看得见,无论他们主动还是被动,都需要强大的信念,因为如果上帝真的插手,那他一定思索过被毁掉的人该怎么拯救的问题。需要注意的是,被上帝亲手抓住的被选中的那个人,在那决定一切的时刻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实在令我无法了解。我不知道有没有正当的例外这一说,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人,他自己一点也没意识到,甚至在他沉沦的那一瞬间也没有意识到这些,因为如果他有一点点预感,他就是不正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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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去探明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人竟然想对上帝瞒天过海,把精神据为己有,而不是想着如何去讨好神,使上帝乐意付出,或者说一个人怎么才能让神更偏袒自己。出于妒忌,这偏袒总让他处在不断的考验和诱惑中,仿佛他收获生活的快乐让它妒忌得气炸了肺。我只想描画这作为前提的心理学,那我们来瞧瞧一个修道院的候补者吧。如果是在中世纪,他一定会欣然去结婚的,在同代人中他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一定会用沉重的代价换来最绝情的痛苦。在这里,我的描述就像一件现做现穿的衣裳,那是一件例外者必须穿的带着惩罚意味的衬衫。我想没人会爱上这样一件衣裳,也没人把它当做一个好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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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狠心的主。哎呀,当一个人像一个丈夫那么幸福;当一个人如此珍爱生活,发誓爱生活,一再地发誓,每一个誓言都比上一个更充满爱意、更信誓旦旦,因为在永生的爱中,一个紧紧揽住她的人,比如我就以一种初恋般的扬扬自得的姿态抱着她,当他紧紧抱着妻子时,为了她,他会抛下自己的父母,紧紧抓住对这一损失的赔偿,而这些,装点和振奋着我的婚姻生活。我心爱的人,她的欢欣,她的快乐,她的天真单纯,她的日益向善,将每天入不敷出的生计变成了无法估量的精神的财富,使我为自己的生活感恩,当我求情的祈祷就像国王为他的国家而做的祈祷一样重要的时候——一个这样幸福的人很难做一个狠心的人。但当一个人以检察官的面目出现的时候,就不会被任何事吓倒,不会被那些歪曲正义的事、被使真理扭曲的事吓倒。我没有探寻那需要穿刑具衬衫的人,相反,我向那些看起来唐突的人大声疾呼,希望他们听到这些后别再走那些道。那自顾自说话和贸然出击的人绝对会输,但对我来说,只是再次证明了生存的了不起,它被围上了一层篱笆。这层篱笆说多好就有多好,我们谁也没受到诱惑想“突出重围”,但长久以来一直被严加防范。想想那恐怖,就足以废止一切想做例外的愚蠢、自负、不健康、不直接的想法,因为即使我要求的一切都兑现了,我还是无法知道有没有一种叫正当例外的东西。同时,我还要最严厉地警告一下那些一心想成为例外的人,他一生中将永远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是例外。因此,就算失去了一切,就算遭受了无边痛苦的折磨,他仍然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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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我确切地知道,无论是嘲讽还是妒忌,抑或思考中使人恐惧的东西,都无法从我身上夺走或者是减少婚姻的幸福。那恐惧的感觉已经远离了我,我不再以检察官的面目出现,我走进自己的书房,就像暴风雨使大地的美景重现微笑,看起来更美,我的灵魂也怀着美好的心情来书写够我忙活一辈子的婚姻。已婚男人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去除浮躁了,婚姻也不是挥舞几下子就可以打发的事。最近,我一直在做一件可以说甚为痛苦的差事,但现在我回了家,我与她在一起了,生存的所有力量一齐将她交到了我手中,我与她在一起了,与她为我缩短黑暗的日子的她,将我们对幸福的理解延伸到永远的她,减去我的煎熬的她,在坎坷中与我一起吃苦受难的她,增添我的快乐的她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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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刚刚走过了我的门前,我知道她在等我,但她不进来,怕打搅了我。过了一小会儿,我的爱,就在下一个瞬间,我的灵魂就会无限丰富了。在这一刻,我的言辞就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情意深浓,我要把这一切付诸纸墨,这是对你,我可爱的妻子的赞颂,使全世界都来相信婚姻的力量。用不了多久,明天,后天,也许一星期,我就会将你——你这枝涂鸦的老笔丢弃。我已经决定,我将始终不离不弃地跟踪她的暗示与邀请。就让那些可怜的作家们在思想应运而生时因为害怕别人打搅而颤抖去吧。我什么都不怕,我已经领悟到更好的一切,它好过男人脑子里最不可一世的自负,也比那些可怜的作家与自己的拙笔共享的秘密更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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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荷马史诗《奥德修记》第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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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这是古罗马法律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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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拉奥孔眼看自己的儿子被毒蛇活活缠死而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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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文字游戏:丹麦文aegtmand意为“已婚男人”,atgte mand意为“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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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伊索寓言》里一个人吹牛说他在罗德河上完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跳,这时旁边的人说:“就当这是罗德河,你跳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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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欧朗施莱格尔以他为主人公写过一个剧本,已被好莱坞改编成同名动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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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正如克氏已在《勾引家日记》中所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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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罗马帝国时期也是这样,据说在法西斯统治的地方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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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见维吉尔《伊尼德》第一卷,第365页。本书讲到女王黛朵玩了一个把戏,她用牛皮代表整块国土和人讨价还价,然后按迦太基各个地方的大小割开牛皮,给了其中的几张,算是割让了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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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这里套用了语法上词尾变形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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