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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为农村独居老人的生活提供保障，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然而，与某种传统价值、情感相矛盾，它似乎又是在思考过程中必然会碰撞到的墙壁。出路在哪儿，仍需要继续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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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王梦莹|年老何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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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十清早，我与父亲来到市里的招聘会展场。他的入职是早已敲定的事情，这番过来，只是走流程。父亲穿着深色的中长羊绒大衣，立着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身板笔直地在我前面走着；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躺着他的会计证，以及几张他说是“东拼西凑”的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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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分”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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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父亲生病，从财政系统的公职上内退下来。病愈后，先是去临市的一家搅拌站做会计和管理（他的兄弟在那儿当实验室主任），后来去厦门给我做生意的舅舅管账，接着去了广州在我姨夫投资的一处工地里当出纳，厨子请假时他也兼买菜做饭。兜兜转转，现如今五十三岁，在我和母亲的支持与劝说下终于回到我们县级市，琢磨着在家附近找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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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并非不愿意在家附近工作。他在五十岁那年的春节尾声，带着认为可以找到工作的关键证书，认真地去跑招聘会，几场下来后却没有了动静。一问，是因为年龄偏大，当时和招聘单位聊得不错，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一般公司不会优先选择他，而可以当会计的备选者又远超职位所需。他在工地上晒得黑黄，回来后，在家休息了几个月。这种休息纯然被动，其实他并不想歇着。在春节前的两个月，有一个曾经的战友联系他，说正在修建一家医院，建好后请他去当会计，管账，就在春节后，因此他的等待才没有显得那么焦虑。春节期间，他与他的表哥，我的某个伯伯小聚了几次。席间谈起自己的境况，刚好对方认识某个公司的人力资源主管，才给他内定了一个职位。在等待了小半年后，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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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广州河源工地上的那阵子，感到自己已经年迈却一事无成，同时远离家乡，无法切实感受身边亲人朋友对他的关怀，对老去的恐惧与孤身一人的落寞总使他胡思乱想。他把原来浓密的头发剃成了寸头，照片里他穿着大裤衩，站在土堆前，眼神无光，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一度向我表达他当时的状态犹如出家，每天吃简单的饭菜，下午饭后与他收留的七条小狗在林里小路上散步，走到累了再折返回去。他内心麻木，谈不上开不开心。最后他终于说：这样的“出家”还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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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父亲不会因此而死，母亲也知道他不会寻死，但我们都开始为他担忧。在这担忧之下我又自觉没有担忧的资格——他积攒钱财的目的是为我。就算我千百次明确告诉他，结婚时无须他来补贴我，我的生活会自己操持。这些话即使入了他的耳，也入不了他的心。父亲执着地认定在他还能“干得动”的年月里，要努力为我积蓄，将来能安心给我一份有分量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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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高个“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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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攒动的人头中我注意到那个戴帽子的瘦高个。深眼窝圆鼻头，像极了张乐平笔下的三毛长大后的模样。他五十来岁，身边伴着一个比他矮上些许、年龄相似、面容愁苦的人。他俩站在展板前，不时用手点着某个岗位，窃窃地交谈。看到了“搬运工”的岗位，就拨开人群，挤到对应的招聘展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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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用工招聘会来的年轻人不多，更多的是返乡农民工。招聘会所在的霍城公园，显眼地挂着“月是故乡明，水是家乡甜，就业还是家乡好，方便照顾老与小”的横幅。岗位工种大都是普工、机电工、气保焊工、保安、维修工、搬运工等，也有少量业务员、营业员或美工、文案、美容师等适合年轻人的岗位。我在人群中不时听到熟人之间打招呼，有好几次都是年轻一辈问自己的前辈找工作结果如何，对方则回答：“老了，别人不要！”“当保安适合，去找找保安的工作。”小辈们往往这样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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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瘦高个他俩一起挤到同一个展台前，虽然适合年轻人的岗位不多，但来的年轻人反倒很吃香，即使这是在以农民工为主体的招聘会上。我就多次被招聘人员主动搭讪，问是否对销售类或运营类的岗位感兴趣。但他们对待瘦高个的态度通常是敷衍。当得知他们已经五十五岁时，招聘人员多半强调年龄太大，不符合公司的招聘条件。瘦高个说：“搬运工我们俩能行，我们都干这个十几年了，搬运工就是要熟手嘛！我们可以干！”招聘人员则摆摆手：“不行不行，你们去别家看看。”于是他们又开始在各个展板前搜寻。我跟着他们的那段时间，他们填了一张恒大包装的应聘表格，这家公司招聘六名货运司机及搬运工，年龄在二十到五十五岁之间，月薪是三千元到四千五百元。在填表的过程中，招聘人员一再强调，入职前会检查他们的身份证，超过五十五岁不能入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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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搬运工的工作，之前的工作怎么不做了。在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决定离开，我找到机会和瘦高个的朋友聊了起来。他说他们俩是庙头村的同乡，他之前做的建筑方面的工作，跟着小队到处跑，但去年的行情不好，去年一年的工钱到现在都结不出来。瘦高个之前在浙江做搬运工，离家很久，现在想回家了，所以一同来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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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什么都不会，稍微需要点儿技术的、要动脑的我们就不会搞。那边钱结不出来，行情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不能在那儿干了。想来想去能干什么，只有干力气活儿。力气活儿也不好找，今天填了三张表，没什么希望，对年龄要求太严了。我儿子和儿媳也在这里找工作，等下都回去了问问他们的情况。我还有两个孙子，不工作不赚钱怎么能行？不干活儿也遭自己家里人嫌弃。先等着吧，再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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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几句后，他骑着一辆有些年头的电动车回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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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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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我与母亲回马口上坟。她的老家在阴山，家族坟头也在那边。外公外婆将近七十岁，已经有几年没来上坟。今年也只有舅舅、小姨与我家三家人一起过去。走在路上时谈论起太婆（我外公的母亲），说养老院那边两个月前打来电话，告诉外公太婆得了一种什么病，可能没几天了。外公当即筹备了办后事所需的几万块，赶到养老院去接太婆，去后发现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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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太婆2012年去了养老院后，春节期间惯例的“家长会”就被取消了。犹记得曾经每年春节来外公外婆这边过年，大年初二我总被长辈派下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耍的任务，“下午五六点再回来吃饭”。好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们在开“家长会”。“孝道”是会上常常被提到的话题，舅舅作为唯一的儿子需要每年向自己的父亲汇报当年的积蓄情况，并给自己父母上交一定数额的钱。另一个时常提到的便是太婆。她年迈，性格强硬，与自己的儿媳妇不和，与孙媳妇也有嫌隙。六七年前小姨与舅舅家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好转后，开始有人提议将太婆送去养老院，但外公认为外人会说他不孝，一直拖延着。即使太婆与外婆因为一些争执吵架、红脸，外公也会因怕人说闲话而作罢。那时太婆身子骨还硬朗，自己可以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她原先和外公外婆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后来她也感到因自己而造成的不和睦，于是在前屋的小侧屋里单独起炉灶，自己做饭自己吃。这样过去了两三年，她的腿脚渐渐不利索，但屋前屋后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腾不出手来照料她。外公这才决定每年出一些钱，送太婆去了江夏那边一个环境尚好的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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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婆在刚听到要送她去养老院的风声时，在家大闹了一场，宁死也不去。后来，无人诉说的孤寂使她不再执着，反倒主动要求去养老院。我去看过她几次，她在活动室里与人玩“上大人”，一种纸牌游戏，但她不能久坐，玩两小时后需要回到房歇着。她的室友是一个耳朵有点背的婆婆，八十多岁，而太婆在九十多岁的年纪上还有着很大的肺活量，中气十足地在那个婆婆耳边说话，与她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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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她时她很开心，说她在养老院一切都好。虽然外面风景不错，但她不能走远路，也较少出去，但并不觉遗憾。去年我最近一次去看她时，她精神仍旧很好。与她聊天时她提到春节时女儿会来接她，她到女儿家过年，那一刻我看到她干枯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鲜活的神情。她在养老院待了三年，远离了儿子家里的争执，有了护工与说话的友人，但她还是最想生活在家里。无论在哪里，这个家意味着有亲人的陪伴。她说她年纪大了，不知道哪天会死，但她希望她能平静地死在自己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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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四十多岁去世，她比他多生活了五十年，兴许还有下一个十年。她从来不曾提起过太公，从那以后也没人在意她的自言自语。唯一提到时是说：“我老了，要回家，要回祖坟，和你太公埋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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