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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板印象：我们为何歧视与被歧视 拒绝标签：普适性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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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左右，我又从安阿伯市搬回了全家人更偏爱的西海岸，我的工作也从密歇根大学移至斯坦福大学。与我一同前往斯坦福的是另外一位绝佳的搭档，刚取得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不久的约书亚·阿伦森（现为纽约大学著名教授）。约书亚签约了一个关于“自我肯定”理论研究的博士后项目，也就是前文提过的，若干年前我和史蒂文等学生一起构建的那套理论。约书亚此前不久刚完成了一篇关于该课题的学位论文，其中的见解相当有水平。他在社会心理学研究以及相关的实验设计方面很有灵性。而他很快就跟之前的史蒂文一样，发现与他共事的教授是一个全情投入在群体性低迷表现、女性的数学能力、负面标签效应对学业表现和可持续性的潜在影响等课题上的工作狂。各种各样的谜题似乎能把整张实验桌铺满，而约书亚不仅对它们很感兴趣而且充满见解，于是他也顺理成章地加入研究中来，试图从零散的线索中整理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在他的鼎力相助下，我们的研究进度明显加快，对此我深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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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先开始梳理研究素材：学业表现欠佳的问题、我与女性学生和黑人学生们的交谈、我和史蒂文在密歇根大学的研究发现等。然后我们再将所有的问题串联起来。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关于研究成果的普适性问题：我和史蒂文从女生的数学测试成绩中发现的负面标签效应是否能够推广到另一个学习能力不被看好的群体，譬如说非洲裔美国人（事实上正是出于对该群体学业问题的关注，我才会启动相关领域的研究）？如果结论是肯定的，那么我们便有理由相信负面标签效应对于学习表现的影响是普遍存在的——它可能会对任何在学习能力方面不被大众看好的群体产生影响；而如果结论是否定的，那么我们便只能重新审视一下是否女性确实在抗压能力方面有所欠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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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问题是，假如说负面标签效应适用于黑人学生群体，那么它会像在我和史蒂文的实验中影响“女学霸”一样影响到黑人中的尖子生吗？很难说。事实上，在我就这一项目申请科研经费时，审核人员就对以上设想提出质疑，他们很难相信我们口中所述的负面标签效应能够对国内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中最为聪慧好学的黑人学生的学习表现产生严重影响。在这些评审员的观念中，这些学生是如此的优秀和充满积极性，因此根本不可能被这样一种压力所打倒。我们对这种想法表示理解。毕竟我们也是根据事实情况才推导出这种可能性的，仅凭直觉很难做出准确判断。综上可以看出，我们的挑战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我和史蒂文发现的针对女生数学能力的负面标签效应是否也同样适用于黑人学生？二是如果这一效应适用于黑人学生，那么黑人学生中的精英分子们是否也会受到影响？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选择斯坦福这样一所对生源质量把控最为严格的大学进行研究还真是来对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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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们的实验便开张了。我们在斯坦福大学招募白人和黑人学生志愿者，以大一新生为主。我们让这些志愿者们依次单独进入实验环境，接受一场高难度的文字推理测试，而测试题目主要来自GRE考试的语文部分，这对于大一新生来说相当具有难度。在正式测试前的准备阶段，我们曾组织了一次预测试，预测试的参加者与正式测试对象水平相仿，而他们在预测试中平均只能答对三成的题目，可见这场测试一定是困难重重的。正如我们对女生在数学测试中的表现所做的推断一样，我们认为这次黑人学生们在测试中遇到的答题困难将会诱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可能会坐实了“黑人群体智力水平偏低”的刻板印象，从而令他们产生焦虑。我们将这场测试设计得与真实环境中的测试别无二致，没有任何不合常规的地方，因为我们认为测试本身的难度就足以令黑人学生们陷入困境，从而感受到上述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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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白人学生也不喜欢遇到难题，不过鉴于社会公众并未对白人群体的智力水平普遍抱有负面印象，因此白人学生在被难题卡住时不会担心这种状况会对自己的族群产生任何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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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不出所料，在这场高难度的测试中，白人学生的表现要比黑人学生好得多。具体来说，在总共30题的测试中，白人学生平均比黑人学生要多对4道题。考虑到这只是一场时长30分钟的GRE专项测试的成绩，如果将这种差距推及一套完整的GRE考卷中，那么双方在总分上的对比将更为悬殊①。正如我和史蒂文通过实验发现女生的数学成绩欠佳一样，这次我和约书亚也通过实验发现黑人学生的文字推理成绩出现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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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于这一结果可能还有别的解释。我们已经将实验参与者的考试知识和能力调整到同一水平线上，然而也有可能黑人学生们在应对困难时不像白人学生们那样充满干劲；也有可能他们对于这次测试相对没有那么上心；还可能测试题目本身基于的文化背景就对黑人不够友好。单从这次测试的结果来看，我们还无从判断哪一项才是最有力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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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进一步探究原因，我们需要进行另一项实验，将可能影响到黑人学生的负面标签效应加以移除。正如在开展女生数学测试实验时那样，我们的困难并不在于如何施压，因为根据我们的推断，在一般的测试情况中，只要女生们在测试中遇到解题困难，她们便会自然而然感受到负面标签效应带来的压力。所以问题的难点在于如何将测试过程中的负面标签压力从黑人学生们身上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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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们的方案与之前我和史蒂文在女生数学测试时所做的有所不同。我们仍然在此前导致黑人学生成绩欠佳的普通测试环境中开展同样的测试，不过这次我们会告知新一轮的参与者，本次测试是一项旨在解决一般性课业问题的“任务”，同时我们还特别强调了本次测试不会对智力水平进行评估。我们通过这样的说明对黑人学生们进行引导，既然这次特别的“任务”不以评估智力水平为目的，那么他们在参加测试时便不会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表现与针对黑人智力水平的刻板印象挂钩。如此一来，我们便将高难度文字推理测试过程中原本可能出现的负面标签风险成功移除，进而将黑人学生们从中解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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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黑人学生们的表现出现了相应的变化。他们在新一轮测试中表现得与同水平的白人学生们一样出色，并且测试分数显著高于此前那些将测试视为“语文水平检测”的黑人学生们。在无须顾虑“自己的表现会坐实针对自己族群的偏见”的情况下，黑人学生们原本可能在测试中出现的成绩欠佳问题立刻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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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次实验结果中我们可以合理地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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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点，负面标签效应对于学习表现的影响是普遍存在的。它并不只针对女性群体。目前已知的是它至少适用于两个群体——女性和黑人群体。无论是在关键的考试中还是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中，这种压力就是一种由特定族群身份引致的条件作用，正如我小时候在芝加哥城亲历的泳池限制也是一种由我的种族身份引致的条件作用一样。这种条件作用的危害性极大，它可能会在许多足以决定你未来发展的重要考核中令你的表现大失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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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点，虽然科研经费评审员乃至我们自己都曾心存怀疑，但事实证明这种条件作用的影响力之大，甚至足以对女生和黑人学生中学习能力最强、积极性最高的佼佼者们的测试成绩产生影响。正如西雅图的体育记者们在超音速队开始赢球后产生的转变一样，我们也试着从事实出发解释黑人学生表现欠佳的问题，而非一味归咎于该族群的自身缺陷。随着我们的研究不断深入，我们越来越发现负面标签导致的压力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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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点，为了寻找一个可靠的方案以便将现实生活中黑人学生的学业问题在实验环境中再现，我们应当继续深入观察和剖析，进一步了解其运作机制。根据我们的推理，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些感受到负面标签压力的当事人是否真的会对自己的表现可能坐实那些针对自己族群的偏见而感到焦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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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通过一个简单的方式验证这个问题。我们又组织了一批黑人和白人学生参加高难度的语文测试。在正式测试开始前，我们会准备一些样题让学生们提前感受一下正式测试的难度。随后我们给这些学生发放了一张清单，上面印有80个词语片段，每个词语片段都是一个完整的单词被挖去了两个字母，而学生们的任务则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词语补全，整个过程类似于一种脑洞游戏。根据我们的前期调查，在80个最终被补完的词语中，约有12个词语是与黑人学习能力的刻板印象相关的。比如“×子”可能被填写成“傻子”（××mb填为dumb），而“×群”则可能被填写成“族群”（××ce填为race）等。如果说参加一场高难度的能力测试便足以让黑人学生们意识到针对自己族群的刻板印象，那么在这场填词游戏中一定会写出更多与刻板印象相关的词语。事实也的确如此，黑人学生们在得知他们即将接受的测试是为了评估学习能力后，他们在填词游戏中写出的有关刻板印象的词语数量明显多于那些被告知测试不会评估学习能力的参与者们。很显然，负面标签压力会让当事人意识到针对自己族群的刻板印象。而反观白人学生，他们在测试中无须承受负面标签压力，因此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们都几乎不会将词语片段补充为与刻板印象相关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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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书亚又设计了另外一种实验，研究刻板印象究竟导致了何种焦虑。这次，我们将在正式测试开始前邀请黑人和白人学生们根据自己的偏好对各种音乐和运动项目进行评分。其中有些选项是容易令人联想到黑人的，比如篮球、爵士乐和嘻哈等项目，而其他选项则没有特别强的暗示性，比如游泳、网球、古典乐等项目。有意思的是，当黑人学生们得知自己即将参加一场能力测试时，他们会刻意对那些黑人擅长的音乐和运动选项表现出较低的偏好，具体来说就是他们对篮球、爵士乐和嘻哈等项目的打分比白人学生给出的分数更低。然而当我们把测试描述成与能力评估无关时，黑人学生们在打分中又体现出了对黑人擅长运动和音乐的强烈偏好。看上去，黑人学生们似乎在刻意回避一些自己本来喜爱的事物，因为他们担心一旦表现出对这些事物的爱好，就有可能招来别人对自己的偏见。他们之所以回避，正是不希望自己也成为那些负面刻板印象的聚焦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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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有证据表明，刻板印象风险会迫使当事人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失败表现寻找除了自身以外的其他借口。我们曾询问过实验参与者们在参加测试的前一天晚上睡了多长时间的觉，结果发现，认为测试与能力评估有关的黑人学生反馈的睡眠时间比认为测试与能力评估无关的黑人学生反馈的要少，而无论哪种情况下，黑人学生反馈的睡眠时间都比白人学生少。在置身于刻板印象的风口浪尖时，这些学生们自然希望通过某种方式缓和这一风险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冲击。我们对此深表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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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这些学生们的学习能力和积极性如何，无论他们对自己的测试成绩抱有何种预期，也无论他们表现出何种潜力和发展倾向，他们都在不断地与刻板印象作斗争。这种刻板印象针对的是整个族群，但作为该族群中的个体，他们也很难让自己置身事外。总之，他们是在接受测试，而别人则是在享受测试，这种区别，可能就是深邃的历史加诸他们身上的无法承受之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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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板印象：我们为何歧视与被歧视 压力的本质：学霸的紧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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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早期成果无比清晰地说明了负面标签效应的产生及其破坏作用并不以当事人存在学术能力的缺陷为前提。事实上，这一结论还引申出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反向命题，即相比学术能力一般的人来说，那些学习能力优秀的学生们反而更容易受到负面标签效应的影响。如果这一命题成立，那么这将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发现，因为它将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负面标签压力的性质，以及它对哪类人群的影响最大。我们现阶段的研究还无法回答以上问题，因为我们只观察了学习能力优秀的学生们，如果换作学习能力一般的学生参加实验，结果会怎样，我们尚不清楚。这些能力一般的学生也会被负面标签压力所困扰么（这意味着负面标签压力将影响到所涉及群体中的每一位成员）？还是说他们能够在压力下安之若素呢（这意味着被贴上负面标签的群体中的精英分子反而更加容易感受到压力）？想要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只需要从我们所研究的群体中挑出一些学习能力一般的学生作为实验样本，随后再重新组织一次实验并观察他们是否会像那些学习能力强的学生们一样容易被负面标签效应影响到自己的测试成绩。万事俱备，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要怎样才能从这所对生源质量要求极高的大学里找到学习能力一般的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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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我们的早期研究成果发表后不久，一位名叫约瑟夫·布朗的一年级研究生和他在从事助教工作时结识的一位本科生米克尔·朱烈特一道前来拜访我。约瑟夫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高瘦小伙，他年纪轻轻就博览群书，所以整个人气质上也显得文质彬彬的；而米克尔则是一位活力四射的、带点儿嘻哈风格的大学生，浑身散发着自信和勇于开拓的风范（实际上米克尔在不久后便成为非常走红的摇滚乐队——“毒害蔓延”合唱团的主唱），这两位小伙子结伴出现在我面前时，还真带来一种反差萌的观感。他们对于我和约书亚所做的关于种族偏见影响到斯坦福大学黑人学生测试成绩的实验非常感兴趣，同时他们也提出一个设想：如果在米克尔三年前就读的洛杉矶市中心的高中里开展同样的实验，能否得出同样的结论呢？重点是，他们还可以提供实验渠道。因为米克尔与他母校的老师们还保持着联系，他有信心说服母校支持他开展实验——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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