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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等级社会的形成,与狩猎和采集社会相比,社会形态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复杂,以能力为基础的权威让位于以社会地位为基础的权威。这倒不是说现在的权威一定能力不足,而是说能力不再是权威的关键因素。无论是君主制权威——君主的能力与素质由基因随机决定,还是心狠手辣的罪犯靠谋杀和阴谋上位;抑或是在现代民主制里,权威由选举产生,依据往往是候选人的面相和投入选举的财力,在这些情况下,能力和权威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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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是以能力为基础的权威也会存在严重问题。一个领导可能在一个领域里有能力,在另一领域却无法胜任。比如有的国家领导人在战争时期能够胜任,在和平时期却能力不足;有的领导可能在事业初期诚实且充满勇气,但渐渐受到权力腐蚀,丢掉了一开始的良好素质;或者年龄和健康问题使领导力恶化。此外,我们必须考虑到对于一个小部落而言,成员们很容易评判权威行使人的行为;但对于数百万人的社会体系而言就不那么容易了,成员们只能通过公共关系专家打造的候选人的虚拟形象来作出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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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领导人丧失能力与素质的原因是什么,在大多数庞大且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权威正在发生异化。权威最初那真实或者宣称的能力转变为制服或者头衔。一旦权威披上恰当的制服或者获得一定的头衔,外在的表示能力的符号就取代了真实的能力和素质。一个国王因为获得了这个象征权威的头衔,也就拥有了权威,尽管他可能是愚蠢、恶劣和邪恶的,即完全不具备成为这一权威的能力。只要他占有这一头衔,他似乎也就具备了相应的能力。皇帝即使是裸体,人们也会相信他穿着华丽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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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把制服和头衔当作实际的能力,这种现象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拥有权威的象征物并从中获益的那些人必须麻痹民众,削弱他们的实事求是精神和批判思维能力,使他们相信虚构的谎言。任何人只要稍加思索就会明白,政治宣传破坏人们的判断力,陈词滥调使人麻痹屈从。人们会丧失独立性,不再相信亲眼所见和自己的判断,变得麻木不仁。人们相信谎言,对现实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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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知识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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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和存在型模式在知识领域里的区别体现在两种表达中:“我占有知识”和“我知道”。占有知识是指获取和保存现有知识(信息);知道具有功能性,是积极思考的过程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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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好地理解存在型模式下知识的性质,可以看看佛陀、希伯来先知们、耶稣、埃克哈特、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等思想家对此问题的看法。在他们看来,知识始于我们认识到日常认知具有欺骗性,即我们所勾勒的现实图景并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大多数人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没有意识到我们信以为真、以为不证自明的大部分东西不过是在社会生活的暗示下产生的幻象。因此,知识始于击碎幻象,即幻灭。知识意味着穿透表象、追根溯源,看到赤裸裸的现实。“知道”不是占有真相,它意味着透过表面现象积极、批判地朝真相不断努力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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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创造性的穿透力在希伯来语中用jadoa一词表达,意为“知道”和“做爱”,即男性性行为的插入动作。佛陀作为“觉悟的人”,呼吁人们觉醒,认识到物欲通向幸福不过是幻觉,应该将自己从这种幻觉中解放出来。希伯来先知们也呼吁人们觉醒,认识到他们崇拜的偶像不过是人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象。耶稣说:“真相使人自由。”埃克哈特教士多次表达对知识这一概念的理解。当谈到上帝时,他说:“知识是这样一种认识,它剥去所有伪装,不偏不倚,赤裸裸地奔向上帝,直到碰触他并紧握他。”(“赤裸”是埃克哈特及其同时代的作家——《未知的迷云》的佚名作者——最爱用的词汇。)马克思说,人们必须摧毁假象,这样才能创造条件,使这些假象不必存在。弗洛伊德的自我认识概念就是建立在摧毁假象即“理性化”的基础上的,这样才能意识到无意识的现实存在。(作为最后一位启蒙思想家,弗洛伊德可以说是十八世纪启蒙哲学的革命性人物,但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二十世纪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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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思想家都关注人类的救赎,都对社会普遍接受的思维模式进行了批判。对他们而言,知识的目的不是“绝对真实”带来的确定性和安全感,而是对人类理性的自我确认过程。对于不断求知的人来说,无知跟知识一样都是好的,因为两者都是求知过程的组成部分,当然这种无知跟毫不思索的无知是不同的。在存在型模式中,最好的知识是深刻理解的知识;而在占有型模式中,最好的知识就是越来越多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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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而言,我们的教育训练人们把知识当作财富一样去占有,以便日后拥有大体相当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人们受到的教育至少能满足他们正常工作的需要。除此之外,他们会得到“知识豪华大礼包”以提升他们的价值感,每个礼包的大小与其社会特权基本匹配。学校是生产这些知识礼包的工厂,尽管学校通常宣称要使学生了解人类头脑的最高成就。很多本科院校特别善于培育这些假象。从印度的思想和艺术到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这些知识像自助餐一样提供给学生,学生以自发和自由的名义这里挑一点、那里选一些,而不是专注于某一个课题,甚至不会读完一整本书。[参阅伊凡·伊里奇(Ivan Illich)对学校系统的缺陷所做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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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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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宗教、政治和个人的角度看,信仰的概念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这取决于是在占有型还是存在型模式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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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占有型模式下,信仰表示拥有一种答案,这个答案是可以被理性地加以证明的。它由他人的看法构成,来源于对他人——通常是对官僚机构——的屈从。因为官僚机构现实的或仅仅是想象中的权力,这样的信仰给人带来确定性。它是加入一大群人的入场券。它免去了人们独立思考、做出决定的大麻烦,使人成为正确信仰的“快乐拥有者”。在占有型模式下,信仰给人以确定感,宣称带给人们不可动摇的终极真理。它很容易让人相信,因为那些宣传和捍卫这种信仰的人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力。确实,谁又不愿选择确定性呢?哪怕它要求人们放弃独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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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原本象征着我们内心所能体验到的最高价值,却在占有型模式下成为了一尊偶像。在先知们看来,偶像是我们自己创造的物品,我们把自己的力量投射上去,因而削弱了自身。我们屈从于自己的创造物,并由于这种屈从,用一种异化的方式与自己交流。当我像占有一件物品一样拥有一个偶像时,由于我们的屈从,它也就同时占有了我。一旦上帝变成偶像,他理应拥有的特质就与我们的个人体验毫不相关,就像政治教条外化于我们那样。我们可以把偶像赞颂为“仁慈的主”,但任何残酷的罪行都有可能在这一名义下发生,因为异化的信仰使人们抱成一团,甚至不会对最惨无人道的行为提出质疑。在占有型模式下,信仰为寻求确定性的人们提供了一副拐杖,他们想要关于生活的答案但又不愿自己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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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存在型模式下,信仰的面貌完全不同。离开信仰我们还能生活吗?婴儿难道不会坚信母亲的胸膛?难道我们不该相信他人,相信那些我们爱的人和我们自己吗?难道我们可以对自己坚持的生活准则缺乏信念吗?确实,失去了信仰,我们的内心深处就会变得贫瘠、绝望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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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存在型模式下,信仰并不主要是相信某些观念(尽管这种情况也存在),而是一种内在倾向、一种态度。相比说一个人“有信仰”,更好的表达是说一个人“生活在信仰中”。神学对信仰作了“信仰即所信”和“信仰即相信”的区分,类似于我们对作为内容的信仰和作为行为的信仰的区分。一个人可以对自己和他人充满信念,虔诚的人可以对上帝深信不疑。《旧约》中关于上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是对人们可以占有的偶像以及神祇的否定。上帝的概念虽然仿照东方国王的概念而形成,但从一开始就是超验的。上帝不能有名字,也不能有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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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发展过程中,人们试图使上帝彻底地去偶像化,或者干脆规定禁止对上帝的特性做任何描述,以杜绝偶像化的危险。最激进的是基督教神秘主义思想,例如(伪)狄奥尼修斯·阿雷奥帕吉塔(Dionysius Areopagita)、《未知的迷云》的佚名作者和埃克哈特教士,他们倾向于把上帝的概念称作“至一”(The One)、抽象的“神格”(The Godhead)、“无-物”(No-thing)的概念,因此也就综合了《吠陀经》(Vedas)和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观念。内心深处对自我神性的体验使人们对上帝深信不疑,它是一个积极、持续的自我创造过程;或者如埃克哈特教士所说,这是一个基督永远诞生在我们内心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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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果深信自己、他人、全人类以及我的自我实现能力,那么这种信念同样暗含一种确定性,但这种确定性是以我自己的体验为基础的,而不是屈服于一个权威,由它来告诉我应该相信什么。这种对真理的确定性不能用确凿的证据来理性地加以证明,但我可以凭借自己的主观经验对它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在希伯来语中,emunah(“信仰”)一词的意思是“确定性”,amen(“阿门”)的意思是“确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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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确信一个人的人品,那么只要他活着,我就无法证实这一点。严格来说,即使他到死都保持着高尚的品格,从实证主义的观点看来,仍然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如果他活得更长一些,他或许就有可能破坏人们之前对他的判断。我的确信是基于我对他人的深入了解,基于我对爱和高尚人性的体验。只有当我在很大程度上抛弃自我中心,在他人身上看到真实的那个他,认识到他的内在力量结构,视他为独立的个体同时又是普遍人性的一部分,我们才能获得对他人的确信。这样我就能知道,一个人有可能做什么,不可能做什么,以及将来会做什么。当然,我并不是说我可以预言一个人未来全部的行为,而是基本可以判断他的行为走向,因为这基于其根本的性格特征,比如正直和责任心,等等。[具体可参考《自我的追寻》(Man for Himself)中“作为性格特征的信仰”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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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信念建立在事实基础上,因此是理性的。但这些事实又不是能用通常的实证主义心理学的方法来确认和“证明”的。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记录”这些事实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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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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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占有和存在两种模式下,爱也有两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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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占有爱情吗?如果可以,要想拥有、占有和保有它,爱应该是一样东西、一种物质。而事实是,世上并没有一种叫“爱”的东西。“爱”是一种抽象,或许是一位女神或天外来客,不过谁也没有见过她。事实上,只存在爱的行为。爱是一种积极产出的行动。爱是关心、懂得、回应、确信和欢喜,不论爱的是一个人、一棵树、一幅画还是一个想法。它意味着赋予生命以及增加活力。它是一个自我更新、自我加强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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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型模式下的爱意味着约束、限制和控制爱的对象。它使人窒息,让人死气沉沉、喘不过气,是一种杀戮,而非给人活力。被人们称为“爱”的东西大都是对这个词的误用,以掩盖人们不爱的事实。到底有多少父母真正爱孩子,这仍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劳埃德·德莫斯(Lloyd de Mause)指出,两千多年的西方历史充斥着父母虐待孩子的记录,涉及范围从身体到心理虐待,到疏于照料,到纯粹受占有欲支配,有的父母甚至是虐待狂。事实如此触目惊心,以至于让人认为慈爱的父母是异类而非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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