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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的类型是一种理想状态。没有一个社会精确地对应于这两个极端,但所有社会都可置于这两端的连线上。类型在比较与分析中是有用的。应该指出,合理性并非意味着文明的人更明智、更合乎逻辑。初民在任何一点上都与我们现代人同样合乎逻辑,他们的思维过程也无异于我们的思维过程。区分在于为这个或那个行动或观点辩护的模式,韦伯称之为“合法化”。我们可以回忆一下第三章中关于性别角色的段落,初民差不多总是诉诸过去的神话故事和先祖的榜样,以证明男人支配角色的合法性。现代人则不满足于此,他们以现有的逻辑来寻求这种答案。于是,许多美国和欧洲男子得出这样的结论:由于生物学上的天赋,他们在智力上比女子优越。即使不考虑由此将会产生的不幸后果,这个观念也真是天大的笑话。合理性只是通往真理的向导。在韦伯工作的影响下,一些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认为初民——韦伯对此知之甚少——完全囿于传统,是习俗的奴隶,但真理再进一步即等于零。相反,初民正与我们一样,在规则的广泛限度内努力满足自己的愿望。他们既以价值与规范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也以此引导他们的行动。他们与任何其他人一样,善于应用及逃避规则。由于同样的原因,初民的生活并没有严格的管辖。如果这表现出微小的区别,那也仅仅是由于初民生活的简单性。初民四处游荡,在自己的时间内以自己的方式干自己的琐事,他们的日常生活比我们松弛得多,彼此间更少合作。正如梅恩所述,在现代社会中,个人在法律上与他的先赋地位相分离,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人的生活因此就更富裕、更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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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和上面提到的其他作者一样,看到在人类社会中有一个起作用的进化过程,这种进化在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中造成人际关系日益非个人化,大量的获致地位压倒先赋地位,劳动分工加强,出现作为法人的个人、更专一独特的角色,以及建立于共同情感之上的团结日渐松懈,这就是现代文化潮流,第九章将详述这一内容。韦伯对未来的洞察是一种启示,他预见到人们日益疏远他们自己的劳动和伙伴,他们的身份认同失去了传统的坚实的源泉;人们成为他们所不理解的社会里与千百万其他等同的成员没有区别无足轻重的一员。韦伯未能预见到计算机;但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毫不迟疑地提出这样的假设:我们的社会保险号码将成为我们的标签,实际上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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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 平等主义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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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彻底的分化过程中,对社会造成最大分裂、离异与分离的莫过于出现了不平等制度,以及发展出能左右或支配他人行为的社会地位或集团。虽然人们之间确有体力与智力的不同,但不平等并不是人类的必要条件,因为最简单的和技术上未开化的社会全都是平等主义的。必须再次强调,除了北美西北海岸的居民外,社会等级仅存在于农业或游牧社会,但绝非全然如此;在工业社会中普遍存在等级。任何社会的声望等级,都是每个个人希望得到认可及自身安全的要求的结果,但不同的尊敬并不自动地造成对他人行动的控制。在狩猎社会,成功的狩猎者通常得到高度的敬意,因为他在作为部落生存之基础的追逐中显示了出众的才能。人们也会很尊敬一名勇敢的战士,但并不普遍如此。在某些普埃布罗人村庄,人们认为杀死敌人的男子在仪式上是不纯洁的,必须经受宗教之洁净后方可重返社会。村社中最有威望的位置不是军政官员,而是宗教祭司。相反,厄瓜多尔的希瓦罗人——因具有使人头收缩的技巧而闻名——则崇尚孔武勇猛,因为人们可以从被砍头的牺牲者那儿攫取超自然的力量。蒙德鲁库人也取头颅作为胜利品,虽然并不使之收缩;他们认为这种战利品将会取悦于森林之精灵,造福于全部落。成功的猎头者在多年内声望显赫,他的身体被认为在仪式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蒙德鲁库人是热情的平等主义者,能干的猎头者的主要品质就是谦逊。谁要吹嘘勇敢,就让他在袭击中第一个进入敌人的村庄。任公职的人,如首领或萨满,也受到蒙德鲁库人的尊敬,但其位置并不授权他们控制他人,不管他们的感召天赋有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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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等主义社会中,领袖并不施加强制的力量,对于那些善做令社会尊敬之事的人来说,自我满足即是主要的报酬。在许多南美的部落中,首领有一夫多妻的特权,同时还有其他潜在的威望。珍妮特·西斯金德(Janet Siskind)写到,在东秘鲁的沙林内华印第安人中,狩猎能手给妇女提供肉食,而妇女则委身于他们。此处在性与食物间是明显的交换,其他社会在象征的意义上也表现出这种等价关系。沙林内华男子外出狩猎时,妇女们就在后面追着喊叫:如果男人打不到猎物,“我们就以阳具为食”。幸运的猎人期望与由他供食的所有女子性交,一致的生活水准与乐趣是平等主义群体的标志。伟大的猎手或祭司会得到荣誉和尊敬,但他们的生活与别人并无二致,他们的财富与别人也无悬殊之分。实际上在这类社会所常见的互惠性交换体制中,正因为他的过于慷慨,他可能一贫如洗。正是以这种方式,互惠性交换抹去了刚萌芽的财富上的差异,消除了对平等原则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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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 等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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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主义社会中那种单纯的威望等级对于任何有能力者都是同样开放的。首领与萨满的位置常常是世袭的,因而并不是部落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觊觎此任。但战士、猎手或神话传诵者的声望,一切在这些方面有所作为的人都可以获得。然而在许多社会中,主要的和众望所归的位置明显地加上了标记并规范化了;同时,这些位置的数量要少于有资格的追逐者的数量。简要说,按M.弗里德(Morton Fried)在《政治社会的进化》一书中给出的定义,这就是“等级社会”。正如互惠性交换往往是平等主义的孪生子一样,在建立于等级基础上的社会中则通常能发现再分配的机制。最常引用的划分等级的例子是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部落。在那儿贵族们积累起财富,并在夸富宴上分发值钱的物品,以此作为巩固并加强等级的手段。但在平等主义社会中,有头衔者与普通人一样生活,因为慷慨大方是成功与获得尊敬的基础。在等级社会中,公职人员的工作可以与普通人毫不相干,或者可以部分地脱离生产劳动,但资源仍由村社的执政者或亲属集团掌管,并不是高阶层者的财产。然而,通过某种程度上对交换体制的控制,等级社会中的政治领袖们就对他的同伴施加更为权威的影响,而在平等主义社会中这是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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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 社会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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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分等级造成个人之间,以及个人的影响之间的差异,但这既不会导致严格强制的控制,也不造成财产上极度的差异性。而毋宁说这些是社会阶级的属性。社会阶级指的是社会在等级次序中被划分为群体或类别,在此社会等级内,较高层的群体部分地控制较低层群体的生活。较高层的一个或几个群体之所以有势力,是因为他们支配或有区别地使用社会的资源。简言之,谁占有农业土地、工具、商品交换的渠道,甚至知识,谁就左右了他人的谋生手段,因而也就控制他人的行为和生活。这正是卡尔·马克思的思想。但必须指出,在马克思之前半个世纪,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就写道:“支配人生计者支配其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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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的显著情形之一是,精英伴随着它脱颖而出。诚然,会有反抗、背叛和革命,但令人惊讶的是,并不总是发生此类事情。尽管怨声载道,但通常人们还是能忍受体制的不平等;人们往往会把高低分层当作正常的事情,似乎他们根本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蒲鲁东(Proudhon)关于财产即偷盗的呼吁,有助于揭示社会中这一隐匿的模糊不清的方面。马克思在尔后消灭阶级的号召也是如此。然而这种状况却是极其顽固的,甚至渗透于那些在意识形态上决心消灭阶级与私有财产的社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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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将阶级结构的出现归之于私有制的发展,在这一过程中财富日益集中于少数人手中,同时,财富也增强了支配他人的力量。无疑,这是阶级制度形成的一个途径。然而私有制并不是控制财富或生产过程的唯一途径,而且也不是在历史上首先出现的途径。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最早的城市是农业区的中心,农业区是属于神的,由僧侣掌管。公元前三千年,巴比伦的统治者将在某些农业区的农耕税权授予皇室成员,而在这之后才出现广泛的私有财产。土地仍属于君王,但部分收益落入这些事实上的所有者手中。因而,阶级分化比土地作为私有财产早一千多年。在古代秘鲁,有从平民、祭司、贵族直至皇帝的各种等级,但私有财产同样并不重要。由于在欧洲和北美的许多灌溉区都出现了最早的等级社会,所以,显然财产的私人占有并不是决定因素。毋宁说,统治阶级干预某个决定性的生产环节即能控制资源与人口。于是,美索不达米亚的祭司拥有建造和管理灌溉系统的知识与技巧,而传统非洲王国的统治精英则通过控制贸易来维持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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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日益复杂,需要协调它们不断增长的种种功能,精英作为这些新政权的管理人员脱颖而出。他们经营和管理长途贩运。他们支配市场,相当于国家形式政府的首脑与官员。社会主义革命在许多国家中消灭了生产资料的私有,因而也就消灭了地主和资本家。但他们并不能抛弃管理和技术人员。南斯拉夫的社会理论家米诺万·德热拉斯(Milovan Djilas)争辩说,国家社会主义出现了一个高阶层,其成员的地位并不以对生产手段的所有为基础,而是在于控制。这些成员包括政治领袖、官僚、科学家、工程师和其他因所受教育和掌握的技术而被置于社会中心的人。他们享受普通公民不能企及的报酬和生活待遇,与大多数平民的生活标准有天壤之别。他们也利用其地位的特权和他们大量有影响的交往关系,以确保他们的子女享有同样优越的地位。这样,新的阶级就越来越成为世袭,特权也就逐步限于小集团中。中国1960年代所谓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试图与科层制的膨胀作斗争,避免由技术治国论者和党的干部组成新的官僚阶级,这些变化在毛泽东看来都是与革命的目标背道而驰的。技术治国论者和官僚们并不拥有他们的资本家同辈们那样大量的财富,但支配下层人们的权力却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认为,技术治国论者由于以国家的权威为后盾来控制经济,因而他们的权力就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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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因文化的细微差别而有许多表现和种种形态,并且与不同的社会体制相一致。例如,在南撒哈拉沙漠的图阿雷格人中,骆驼、绵羊和山羊的牧人被分为三类:贵族、臣民以及奴隶。虽然该地区已基本终止奴隶制,但仍有散见的事例,奴隶仍袭其名并处于最底层。奴隶从事游牧营地的大部分内务,也放牧和看管羊群。有些奴隶留在沙漠的绿洲中耕种贵族首领的土地。奴隶是贵族的,同时也是臣民的个人财产。新捕获的俘虏可以在市场上出售,但奴隶的孩子永远属于主人的家庭,只能在彼此同意的情况下相互转让。因而奴隶制不同于美国的体制,因为奴隶是人,不是财产,其地位近似于农奴(bondsman)。法国的殖民统治者和后来非洲的政府制止奴隶买卖,保证他们的自由。但是一位图阿雷格人肯定地对我说,结束奴隶制的真正原因是,雇一个工人比保留一个奴隶更为便宜。这是粗俗的唯物主义,但或许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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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与主人间的纽带是个人的和专有的,但臣民与贵族间的关系则涉及全部落。一个贵族部落可与许多个臣民部落有关。贵族保证臣民的安全,而臣民则向贵族交纳贡金并在军事上支持贵族,贵族也担保在其领地内商旅的安全,虽然实际上是防止商旅反对他们自己。贵族是沙漠的军事领袖,臣民是贵族的军队战士。放牧地则是几个部落的共同财产。图阿雷格社会中这三个等级的每一个等级都在内部通婚,无论个人还是群体都不能逾越等级的壁垒。于是,一旦法国摧毁了贵族的军事力量,这种体系中内在的僵化就招致体系的崩溃。虽然如此,在畜牧经济与商品经济的混杂物中,以及在保持与作为他们大部分食品来源的土地的联系上,等级与部落依然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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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 美国的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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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阶级的次序大为不同。在图阿雷格人中,精英地位取决于财富与交换的控制,而美国的上层地位则决定于拥有和管理巨大的以及多种多样的工业设施。资本主义的企业家可以直接控制数十、数百甚至成千上万个劳动力,并经由与政府的联系施加进一步影响。他们通过院外活动影响立法,通过给竞选提供经济资助遴选官员。他们控制大部分支配公众舆论的宣传工具,进而本人进入政府之中。N.洛克菲勒、艾夫里尔·哈里曼(Averell Harriman)、J.肯尼迪,以及我们政府中的所有其他富翁,他们的生涯雄辩地表明在民主的美国财富与权力的密切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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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等级如何壁垒森严,美国的社会是如此之广泛,形形色色的人各有自己的利益,因而阶级并不是坚如磐石。与图阿雷格人相反,或者也与英国的这一方面相反,美国的阶级相对开放,可能发生某些阶级变化。美国的信条之一即是:人得到他在生活中应得的东西。有钱有势的人即循此道,因为他们自认为“品质优秀、前程远大”,而贫穷者则被视为胸无大志、愚笨。每个人只要努力工作,就应该能得到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甚至贫困的劳动者也遵循这一道德规范,他们看不起靠公共救济金生活的人,认为他们当中大多数是懒惰而不工作,或许干脆就是想骗政府。至于黑人,某些学者——他们本应懂得更多些——倾向于认为他们只不过是沿着爱尔兰人、犹太人和意大利人足迹最后一批涌向城市的移民。他们希望我们这样认为,只要黑人稍加努力,哈莱姆区(Harlem)(1)的居民就会进入中产阶级,成为城郊的新的阶层。所有这些都没有看到美国狂热的种族歧视和奴隶制的余毒。这是一种残忍的护教学(apologetics),因为它连篇累牍地宣扬一切人都对自己的命运负责的美国神话。这是一种为现状辩护的意识形态的幻觉,从而使美国的穷人感到自我有罪而不是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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