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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美国独立战争以来的每一代美国人与上一代人相比都在更加远离英国,或者也因此更加远离了欧洲。杰克逊和克莱生活的社会比约翰·昆西·亚当斯或者丹尼尔·韦伯斯特(我们可以把这两个人想象成18世纪的英国人)所处的社会可能离欧洲更远,他们的心理距离也同样更远。而林肯、格兰特、安德鲁·约翰逊,他们可能是铺铁路的工人,与先前的杰克逊和克莱相比离欧洲又更远了一些。至于下一代——西奥多·罗斯福、伍德罗·威尔逊、洛克菲勒、摩根和卡内基、亨利·亚当斯、林肯·斯蒂芬斯——美国在制造一类领袖和一种心理和社会气候,先无论好坏,都是为欧洲社会所不能想象的——对于1900年的英国来说更是如此。现在英国报刊记者们常说的一句箴言是美国与欧洲从心理上、习俗上和制度上已经如此脱节以至于一个欧洲人已经很难理解美国了。如今作者们还有记者不得不向英国读者们报道美国的发展(我也曾经做过好几年类似这样的报道),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英美两国人共同的书面语已经更多地成为障碍而不是帮助,因为拥有共同的语言使人们产生一种错觉,这种错觉非常不利于理解的准确性——就是那些词和句子体现了大西洋两岸的人们相同的情感和知识,表达着同样的联想和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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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两国之间存在的这些不同之处只是更加强调了两国共同采取的那些原则的普遍性。虽然两国基于不同的原因、面对不同的社会现实,而且是在不同的社会和情感环境下在实施这些原则,两国都成功地建立了各自自由的商业社会。无论两个国家是多么不同,它们从一开始就相信没有人或没有哪个群体是完美的或者拥有绝对真理和绝对理性。不论是美国的开国元勋还是英国的激进保守党人,他们都相信混合型的政府;相信被统治者的认可是一回事而个人的财产权是另一回事,他们也相信政府的权力需要受到限制;并且政府的政治职能和社会职能应该相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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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6年和1787年的美、英保守党人不仅信奉共同的原则,而且也使用了共同的方法在一个自由的基础上建立了功能性的社会。他们以同样的方式使用这种方法,对它持有同样的看法,也同样重视这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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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今天来说,“保守主义反革命”的方法与其原则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也许反革命的方法要更重要些。今天有相当一部分政治著作家和思想家都相信原则就是一切,而方法则可有可无,这是对政治和政治行动本质的一种根本误解,而1776年的那一代人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懂得,原则若不能通过制度得以实现则正如没有原则的制度一样,不仅在政治上是无效的,而且对社会秩序来说是有害的。因此,方法对他们来说是与原则同样重要的,而他们的成功既取决于方法也取决于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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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方法归根结底是由如下3个部分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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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尽管他们身为保守党人,他们却没有进行复辟也不打算这么做。他们从不美化过去,而且对于他们当时生活的时代也未抱任何幻想。他们知道社会现实已经改变。在他们看来,自己的任务只能是在旧原则的基础上整合新的社会,他们绝不会赞成任何想要尝试改变既成事实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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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他们无条件地拒绝复辟,才使得美国的开国元勋们显得激进,并掩盖了他们的工作在本质上是保守的特性。他们对社会的分析的确激进,可以说是极端激进。他们从未接受上流社会的社会惯例或一相情愿的复辟梦想,因为它们是建立在旧的社会仍然能够正常运转的假定之上,然而实际上这个社会已经不复存在了。1776年和1787年那一代人还看到保守主义的本质是他们没有打算复辟,因为复辟正如革命一样也要使用暴力并且是绝对主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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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美国的开国元勋和英国的激进保守党人是当前与将来的保守党人,而不是过去的保守党人。他们知道,当前的社会现实已属商业性质,而这个社会的制度却还处在商业性质之前的阶段。他们的方法就是从这一事实出发,建立一个自由的功能正常的商业社会。他们想要解决未来的问题,而不是去面对过去,他们想要遏制下一次革命,而不是去克服上一次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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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方法的第二个基本特征是,他们不相信什么蓝图或者万灵药。他们信奉通过一般原则构成的大框架,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不允许任何妥协。但他们知道,行之有效是接受一个制度解决办法的标准,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办法能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时才是可接受的。他们也意识到,实际上每一种具体的制度工具都能用来为每一种理想的目标服务。他们对于自己的信条表现得教条主义,但是在日常政务上却显出极端实用主义的态度。他们没有试图建立起一种理想或一种完整的社会结构,他们甚至愿意在找寻实际解决办法的细节方面否定自己。他们想要的全部就是一种能够解决现有问题的办法——条件是这个办法要与他们制定大的原则框架相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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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美国而言,人们也许会争辩说美国的开国元勋们的确为美国描绘了一张蓝图:《美国宪法》。但《美国宪法》的智慧不在于它制定了多少规则,而在于它定下的约束。美国宪法包含着一些基本的原则,并确立了几条简单的程序规则。费城制宪会议的代表们反对将《人权法案》放在《美国宪法》之中,其原因与其说是反对该条款,不如说是反对把未来抵押出去。然而,《人权法案》的条款在性质上主要是否定性的,它仅仅规定了什么是不应当去做的事情而不是规定了什么是应当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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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主义反革命方法的最后一个要点就是伯克所谓的“处方”(pre-scription)。这与“神圣的传统”毫无关系。伯克本人对于传统和先例的态度是,如果它们不起作用,那就毫不留情地丢弃它们。“处方”是对政治方法领域中人的不完美性原则的表达,它的意义就是:人无法预言未来。人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人有可能知道和理解的唯一事物就是在历史中生长出来的现实社会。因此他必须将现存的社会现实和政治现实,而不是将一种理想的社会,作为自己的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的基础。人绝无可能发明出完美的制度工具,因此人最好是依赖旧的工具而不是试图发明新的工具来实现理想。我们知道如何使用一种旧的工具,它能做什么和不能够做什么,我们也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信任它。而对于新的工具,我们不仅对它们一无所知,而且,假如它们被吹嘘成完美的工具,我们就有理由确信,它们一定不如旧的工具,尽管没有人会说旧工具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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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方”不仅表达了人是不完美的这一信念,还表达了人们已经意识到,一切社会都是长期历史发展的产物,它可以识别真正的政治家和纯粹的政客,而且“处方”还是一种经济原则,它教导人们宁可选择简单、便宜和平常的东西也不要选择复杂、昂贵和光辉的创新。这是常识和绝对理性、经验之间的较量,也是责任良心和肤浅的才华之间的竞争。它踽踽前行,不是那么辉煌,但是却可以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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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原则的实施者与其说是英国人还不如说是美国的开国元勋们。大量的研究表明他们在管理殖民政府和行政事物时是怎样地依赖那些被证明为可行且可靠的制度,还有依赖过去的经验和经过试验的工具。这类研究中有不少是以“挑错”为目的,为的是表明美国宪法的制定者们实在是不够聪明且鼠目寸光,他们无法发明任何东西。这当然是站不住脚的,就如同以前的几代人骄傲地相信1788年的美国已经完全超越了美国宪法制宪会议成员。实际上,美国的开国元勋们在当时那样的危机和高压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谨慎以及避免采取新的、未经尝试的制度改革正是他们智慧的最大体现,也是我们最需要感谢他们的原因。他们知道自己只能运用他们已有的;他们还知道,未来总是源于过去,政治家的任务是要决定不完美的过去中哪一部分应当延伸至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去试图寻找永恒的政治运动的秘密,或者说是永恒的政治停滞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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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6年那一代人建立起来的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已经瓦解了,今天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新的工业社会,但保守党反革命使用的原则和方法都还依然有效。如果我们想要一个自由的社会,我们唯有采用同样的基本原则才能获得。未来的具体社会制度将不同于1776年和1787年建立起来的具体社会制度,正如后者也不同于17世纪或18世纪的制度。但如果它们要想成为一个自由的功能社会的制度,那么找到这些制度的途径就是运用1776年那一代人所使用的方法:首先要意识到我们不能复辟,我们必须接受新的工业社会而不是试图回到工业社会前的重商主义社会;我们要愿意摒弃蓝图和万灵药,宁愿满足于从事那些不起眼的、不那么辉煌的任务——一点点的,摸索着寻求能够解决当下问题的办法;我们还要明了我们只能使用我们已有的东西,我们必须从实际出发,而不是以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为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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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6年和1787年的保守主义反革命取得了西方历史上从未获得过的成就:在没有社会革命、没有爆发长达数十年的内战,也没有极权主义专制的前提下建立了一个有着新价值观、新的信仰、新政权和新社会制度的社会。这场革命不仅通过建立一个自由和功能正常的社会和政治的途径克服了极权主义革命,而且它本身也没有陷入极权主义和绝对主义的泥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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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的任务看起来也许比1776年那代人的任务更重大、更困难,尽管我们很可能会因为知道了答案而低估它们的困难,或者会因为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高估我们的困难。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只有以1776年那一代人留传下来的原则为基础,并且采用他们留传下来的方法,我们才有希望成就自己的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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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社会:德鲁克自选集(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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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社会:德鲁克自选集(珍藏版) 第3章 保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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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1942年的《工业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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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自由的工业社会要以一种自由、没有革命、没有极权主义的方式来发展,当今世界只有一个国家可以做到,那就是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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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是属于美国的世纪最近已经成为美国颇受欢迎的标语。的确,美国到了一定要致力于强权政治,制定长远的战略目标,决定它的战略和军事边界位于何处,还有决定哪些领土不能够落入潜在敌人的控制之下的时候了。而且,美国对待外交事务的态度,如果不是完全无用的话,也肯定是过时了。无论是孤立主义还是干涉主义都在暗示美国可以决定它是否愿意参与国际事务,现在的美国既已成为西方的中心力量,如果不是全球的中心力量的话,这种决定就不复存在了。当有强权想在某个大洲实施霸权时,美国将不得不摆明自己的立场,即使是仅仅做出一个决定来改变国际权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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