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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大学二年级，开春，一个学姐给她介绍了一份兼职，去学校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做员工英语培训。她不是英语专业的。没关系，学姐说，酒店英语特别简单，高中生都能教。她答应了。每周到岗三天，每天两小时，月底从HR手里接过厚厚一个信封，两千五百元。对刚满20岁的学生来说，那是一笔巨款。酒店办公区域设在地下，不刷墙面，水泥色肠子里绽开一间间办公室，都以B开头。为了显得专业，她买来人生中第一套职业装，白衬衫，中跟鞋，跟在HR身后扭进B02还是B03，签署了第一份写着她姓名的工作合约。从此由地表潜入地底，给员工们上课。每次来的人都不多，三三两两，有的一身黑衣，有的白色制服，散发出和制服相匹配的切菜板或门把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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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她懂得了他们是谁。以前班里最差的差生，中专或职高毕业，考不进大学，就来当厨师。分不清How are you doing和What are you going to do，最擅长玩帽子。一上课就把自己像一张便携桌对折起来，塞进教室最后一排的夹缝里。帽子毫无悬念地出现在手上，从左手传到右手，起跳，对接，有时候突然袭击，扔向同事的肩膀和后背。同事趁她写板书时捡起来，丢回去，两个人隔空大战。也有安静的瞬间，细细核对帽子上褶皱的数目，盖在教科书上打瞌睡，醒过来帽子已经被压扁。他们捋捋头发，拉拉帽子，脸上带着懒洋洋像自嘲又不是的讪笑，打个哈欠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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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课好长啊，我要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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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她说。感觉自己是幼儿园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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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次排班和课程冲突，他们托同事请假，某某今天不能来了，短短一句，满是艳羡。下课前她在点名册上画钩，睡了一整节课的张三李四跑过来，精神倍增地说，老师啊，那个谁谁你也给他勾上吧，他肚子痛，出不来，缺课会被领导骂的。最兴奋的是临时改变工作安排，一个声音在门口喊，小张！出来！小张们脸上闪过一层浮光，像获得解救的孙悟空，从巨石底下蹦出来。啊老师，对不住了，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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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她还是认真上课。加大音量，对空空如也的前几排讲，来，打开课本，我们今天学习如何听懂客人的点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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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老师，我不是餐饮部的，不需要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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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一下嘛，都是酒店系统，万一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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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老师，真的没有人跟我点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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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去和领导说哦，太极打来打去，她学会一招绝杀，又不是我规定要你学的，你领导批准，你就什么都不用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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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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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实用得惊人，一上来是鸡蛋的无数种煮法。备课时她吓一大跳，从小到大，如果按三天吃一只鸡蛋来算，她耗费了两千四百多只鸡蛋，还没把这些做法吃全。单面煎，也就是太阳蛋，内黄外白，最外圈焦焦的，太阳那面向上。双面煎，则需要翻过来。带壳煮，去壳煮，全熟，半熟，微微熟。奥姆雷，鸡蛋羹，软软炒，硬硬炒。一边照本宣科她一边感叹，人类烹制一枚动物诞下的卵，竟然精细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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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出现了À LA CARTE。她没听说过这个词，当年的网络语焉不详，大学侧门的西餐店也只有中文菜单。她决定耍阴招，乔装成博学的老师，向在座颓靡的学生们发问，哎，这是你们熟悉的，À LA CARTE，谁来说说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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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上钩了。一个之前从没有和她交流过的女员工，套在不胖不瘦标准款的黑西装里，从角落冒出头，用尖细但爽快的嗓音回答，À LA CARTE嘛，就是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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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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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客人过来，说要À LA CARTE，他不想吃我们的套餐，就自己点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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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表示异议。她顺水推舟，表扬她，你说得对，看吧，这就是你们的专业技能，在经验中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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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被她夸得很高兴，以后每节课都能看见她。也不坐角落了，从第四排挪到第三排，从第三排挪到第二排。她介绍自己，叫Avril，那个年头艾薇儿正流行，《滑板少年》被花哨地写成“Sk8er Boi”，He was a boy, she was agirl.Can I make it anymore obvi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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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艾薇儿熟悉起来，是从一次无意中介绍电影开始。为了解释一个句子的用法，她引用《料理鼠王》的台词，顺便讲了讲那只爱做菜的老鼠。艾薇儿很感兴趣，下课后挪到讲台边，问她还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推荐，最好也是动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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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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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你最喜欢的三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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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总动员》《海底总动员》《玩具总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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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干吗老是总动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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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艾薇儿每节课都提前十分钟到。偶尔她乘的公交车脱班，紧赶慢赶冲进教室，艾薇儿会帮她把黑板擦好，关照她别着急。张三李四们讽刺艾薇儿是林老师的跟班，艾薇儿翘起涂得粉粉的嘴唇，呸他们，你管得着。学习气氛骤然浓郁了许多，至少她知道，说出去的话有人仔细听着，并非一池死水。这激励她，在备课时多准备一些材料，扩展开去，就像她正在上的新东方——不是烹饪学校——英语学校的新概念课，一口美语非常可爱的老师，会聊天唱歌讲笑话，让人觉得学习外语不那么枯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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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艾薇儿以外，有个男学生也让她印象深刻。周黎明，她在他的名牌上读到。他尖嘴猴腮，有点口吃，热衷于问非常基础的问题。例如，there的th怎么发音。一群people为什么不加s。辣到底是spicy还是hot。他每周上两天课，另一天排班，课后必定捧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环绕着她提问。她站在讲台边，耐下性子，听他磕磕绊绊慢悠悠地把问题描述清楚，再尽量以简单的语言解释给他听。他点头如麻，换不同颜色的笔芯记下来，那一刻好像真的理解了。教室里人都走光，周黎明才收拾东西，眼神直来直去。望着他的背影，她经常感觉无力，仿佛面对高山大海，而吾生有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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