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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帕泰岛内陆,有一只公鸡在打鸣,从旷野深处还传来宣礼声,那召唤穆斯林去做礼拜的声音一遍遍增强。海风扯着一个小女孩嫩绿色的头巾,把露出来的浓密、卷曲的黑发吹进她的眼睛。七岁的她,瘦巴巴的,穿着一条尺寸过大、留给她成长空间的花连衣裙,藏身在红树沼泽地里,凝望预示着暴风雨的浓云吃力地向内陆行进。她断定这些云是一个庞然大物的足印,这个庞然大物阔步走来,在天上留下一道道粉红的光。海水轻轻拍打她的膝盖,她光着的脚埋进黑沙里,同时,她抓着另一个瘦巴巴的活物,一只呜呜作声、灰白色的小猫。一艘满载着乘客的船正慌慌张张、拼命朝她右边地面绽裂的码头驶来,她确信那场暴风雨——她想象中的庞然大物——一定会比这艘船先登陆。她屏住呼吸。她称所有乘客,“回家的人”。Wajio,每当降雨欲来时,这孩子胸有成竹,上述回家的人会像提线木偶般被搞得一惊一乍。在那艘中型船——船身上绘着“小祖母”字样的黄色油漆出现剥落——徐徐开进小湾之际,她不出所料地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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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柔和的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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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气势雄浑的响雷使每个回家的人举头仰望天空,嚷嚷的抱怨声像犀鸟发出的啼叫。这个在旁观望的女孩一边窃笑,一边抚摸她的小猫,捏着它的皮毛,乐不可支。小猫喵喵叫。“嘘。”她一边轻声回应,一边通过红树树叶的缝隙张望,以便更清楚地打量那些乘客因细雨而变模糊的脸——一个在寻觅和收集词语、图像、声音、心情、颜色、对话及形状的小孩,她可以把这种种储存在她内心的某一层架子上,供日后追忆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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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她悄悄前去,站在这片大海、她的大海的入口。她在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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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转而把那小猫从她的右肩移至左肩。八只金色的蜻蜓在附近盘旋,小猫睁着硕大的蓝眼睛,目光追随它们的舞姿。雷声。那艘船拉成与女孩平行的位置,她注视一名穿米黄色西装、趴在船沿的男子。她正要咯咯笑话他的不适,一个高亢、穷追不舍的声音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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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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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像一道晴天霹雳,打断了她对那名男子的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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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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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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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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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女孩呆住不动。接着她俯下身,几乎跪在水里,抚摸她的小猫。她小声对猫说,“没事”,——用的是斯瓦希里语。“她看不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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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早上哮喘发作,现本当在休息。她的母亲穆妮拉太太给她发紧的胸口搽了丁香油,把包治百病的黑种草籽塞进她嘴里。她们坐在一起,没穿衣服,盖着一条毯子,一个热气腾腾的罐子里放了桉叶、薄荷等草药,舒张她们的肺。阿雅娜大吸一口气,闭息咽下满满六大匙鱼肝油。她咕咕喝了一剂苦药汤,然后在她母亲“嘟—嘟—嘟”悦耳的摇篮曲中睡去。她醒来,听见她母亲工作的动静:玻璃、黄铜和陶瓷制品的当啷声;玫瑰、丁香、依兰和月光花的芬芳;女人在她母亲简陋的家庭式美容院里轻快的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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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努力过了。她似睡非睡,直到一阵呼啸的海风穿透和驱散她的遐思。她听见遥远的雷鸣,但她忍着不起来,直至暴风雨持续的召唤变得不可抗拒。于是她翻下床,用多余的枕头伪装出有人的样子,给这些枕头盖上被单。她从一扇狭窄、高高的窗户钻出去,麻利地滑下固定在珊瑚色、摇摇欲坠的墙上的排水管。落地后,她发现几天前她从泥泞的下水道里救出的那只小猫,躺在她们家门口。她抱起小猫,把它安放在自己的右肩上,朝海边飞奔,最后向北一个急转弯,来到那片小湾的红树沼泽地带,从这儿她可以偷偷窥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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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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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得她的脸发凉。小猫呜呜作声。阿雅娜望着那艘船。那个身穿米黄色西装、上了年纪的陌生人抬起头。他们的目光交汇。阿雅娜闪避,躲进红树丛后面,她的心跳加速。怎么会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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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她母亲的声音更近了。“那孩子在哪里?阿雅—娜?我必须去问上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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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把目光投向那艘船,又再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色。她并不知道哪个先登岸,是那艘船还是暴风雨。她记起那双与她对望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会告发她吗?她反复扫视那条水道,再度找寻那双眼睛。她肩膀上的小猫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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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神灵在上……哎咿咿!”那充盈着威胁的女低音从红树沼泽地左边的灌木丛传来。“喂,我的儿啊,为啥和我过不去呀?”迫在眉睫。女孩放弃掩护,哗哗趟过低浅的潮水,来到空旷的沙滩上。阿雅娜在石头间攀爬,小猫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她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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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陌生人,一名来自南京的男子,看见一个小东西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升起、盘旋、然后像折枝般落下;当她做着这些动作时,男子爆发出一长串大笑声。本已同情他老是晕船的同行的旅客,担忧地瞅了他一眼。一个先前神志正常的人因晕船而发疯,这样的事并不罕见。那名男子盯着陆地,安详的脸上两眼炯炯有神。他右眼的白内障给他的脸添了一个光点,青筋毕现的脖子支着他谢顶的脑袋。“阿雅—娜!”他循着一名妇女的喊声转过头。胃里翻江倒海。他渴望踏上陆地的感觉,目测船与防波堤之间的距离,盼望他们能很快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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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这位来客走下船,不合身的西装飘动起来。他必须涉过浅水区才能抵达黑沙滩海岸。尽管有双不知名的手扶着他前行,他还是绊了一跤。他的双手碰到土。他咽下空气。听,亡灵在窸窸窣窣地移动。听,那些客死他乡、太久无人问津也无人惦记的逝者在孤独地哼唱。一只棕色的手悬于他面前。他拉住那只手。一位海员扶他起来,接着递上他仅有的灰色旅行袋。那名男子吟咏道,“以礼相待”,随后哈哈大笑,一个让人不明其意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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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旅客眨了眨眼,心神不宁,被裹挟在傍晚馥郁的芳香中;阿瓦德人施展法术。他嗅出酸橙、甜美的香脂和大海的水汽,那水汽与一股亦令他骨头发热的浓稠的空气混在一起。臣服,吸气。他又侧耳倾听人们到达的喧嚷声。他听见滚滚的潮水声,瞥见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地平线上徘徊。这个地方是哪里?他安步前行,脚后跟转动着,仿佛脚趾上有左右流盼的眼睛。惨淡的光照着一片粉红花瓣,它正从孤零零、一小簇野玫瑰丛里凋落。那名男子步履不稳。他等那片花瓣着陆后,伸手捡起它。他把花瓣握于一只手中,然后才将它放到嘴边,他的另一只手调整背在肩上的帆布袋,里面装着一生浓缩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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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系长篇小说《蜻蜓海》(The Dragonfly Sea,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2019)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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