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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像曹七巧那么极端——“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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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是张爱玲作为一个作者,她让读者去思考,柴银娣努力想要挣脱平凡的命运,终于走到这样的境地。她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正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他轰轰烈烈的一生,不过六七年,极为短暂,又极为恣意,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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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银娣丢掉了可能性的爱,走进了长久的、安定的富贵,尽管是那么阴暗的结尾,可比起她嫁给木匠,或者嫁给小刘在农村守着他的老娘,一辈子的时光可以一眼就看到头,孰对孰错?哪样更幸福?这是一个未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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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小说也终于呈现出它最美的、最有价值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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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银娣后来也没有曹七巧那么阴森变态。《怨女》除了多了柴银娣的婚前章节,还多了她在姚家艰难的受压抑的时光以及被勾搭出轨和自杀未遂,使她后期虐待儿媳的性格有了充分的依据,也让人真正感受到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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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娣的性格变化仿佛是在她第一次回门时开始的。张爱玲让她回到了之前自己住过的房间里,看到房里都搬空了。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她哭了起来,后来她看到“调戏过自己的木匠”和“来提过亲的小刘”都挤在窗下来凑热闹,“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这真是令人心理要崩溃的一刻——她感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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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配的下人也是不堪的,一个几乎全秃了的老夏。佣人也看不起她,后来来了个奶妈,“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她又因为嫁的是北方家庭,所以从涂胭脂到穿衣服的颜色,也不能顺着自己的心。吃饭穿衣、行走坐卧、言谈举止,所有的习惯都要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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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娣站在老太太房里请安,被老太太晾着。张爱玲写了一句话:“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这句不只是环境描写,还是双关,写出这个大家庭吹到银娣心里头的阵阵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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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老太太问她话,她才觉得“皇恩大赦”,“周身血脉畅通了”。张爱玲这是把《金锁记》中曹七巧可能对儿媳的手段,挪回到施予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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妯娌们也瞧不起她,“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得有点不上品”。三奶奶更是句句讽刺她。她们一起剥杏仁,“她故意触犯天条”,其实也不过是“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柴银娣完全没有曹七巧的疯疯癫癫,真实得多。她说话也轻,“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即使二爷和老太太死了,她自己住,也“一辈子改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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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戏也是三爷调戏她。一见面,“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要二嫂管才服”、“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藏起了银娣的戒指,“二嫂唱歌就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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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娣只是思春,好像结了婚才更懂得恋爱,于是她暗暗地在恋爱着,可没想到,她碰上的又偏偏是个恋爱的老手。她站在阳台的冷风里唱歌,希望三爷听到一句半句,然而她没听到三爷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真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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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三爷又在庙里用手碰了她的胸,在佛爷面前也不给她句真话,反而撇清后甩手走了,把她扔在当地。抱着大哭的孩子——那大哭的孩子就是她。她选择了夜里上吊,又被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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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也没钱,哥哥嫂子拿不起给她的满月礼,她就当了自己的头面给他们充面子。家里的珠花丢了,怀疑是她嫂子偷的。全家都去普陀寺进香,不带她,反而叫人来监视着她。大奶奶三奶奶轮换着管账,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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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零零碎碎地割肉,都是细细密密的郁闷。她就在这样的生活里过了十六年。葬送了自己所有和梦想有关的一切。她的人和她的心都死了。她还学会了抽鸦片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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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即使心都死了,她还是会记得药店里的小刘属蛇,还记得木匠,可那像是上一辈子发生过的事——那美好的一切。而听说药店关了门,木匠打野鸡,她觉得他“玷辱了她的回忆”,变得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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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写她有一天夜里在那里坐着,“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丝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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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娣看自己像鬼,她不认识自己了。她吓了自己一跳。《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却总是会吓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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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是春熹正和长安嬉闹,“忽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里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觉一怔。连忙放下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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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是世舫上门,长白正陪他坐着,“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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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七巧的形象像古墓里爬出来的,生前被投到井里淹死的妃子,还不是年轻的妃子,而是年老的太妃。七巧的吓人,是要令人做噩梦的,而银娣除了令自己心惊之外,大概还会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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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中,张爱玲写了很多夜晚,银娣出嫁前的夜晚,阳台上唱歌的夜晚,上吊的夜晚,分家后独住的夜晚,这所有的夜晚连缀在一起,就构成了银娣可以歌、可以哭、可以遐想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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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都是沉沉的铁幕,要么有热气,要么有风,要么有别人的鼾声,要么有镜子里吓人的鬼(自己),银娣就在这中间的黑暗里煎熬着,烧干,烧尽,不能自已,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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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中,张爱玲又写了无数的金色,这次不是《金锁记》里黄金的枷锁,而是散为漫天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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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娣自己脸“像金面具”,麻油店的“金字直匾”,做阴寿时下的“金色的大雨”,庙里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家里飞过一只蜜蜂“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晚上对过打牌时“金色的房间”,男人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白布袴子上“露出狭窄的金色背脊”……《小团圆》里张爱玲写邵之雍也是“狭窄的金色脊背”,九莉想要砍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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