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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0 不过,即使心都死了,她还是会记得药店里的小刘属蛇,还记得木匠,可那像是上一辈子发生过的事——那美好的一切。而听说药店关了门,木匠打野鸡,她觉得他“玷辱了她的回忆”,变得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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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2 张爱玲写她有一天夜里在那里坐着,“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丝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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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4 银娣看自己像鬼,她不认识自己了。她吓了自己一跳。《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却总是会吓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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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6 一次是春熹正和长安嬉闹,“忽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里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觉一怔。连忙放下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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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8 一次是世舫上门,长白正陪他坐着,“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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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10 曹七巧的形象像古墓里爬出来的,生前被投到井里淹死的妃子,还不是年轻的妃子,而是年老的太妃。七巧的吓人,是要令人做噩梦的,而银娣除了令自己心惊之外,大概还会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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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12 《怨女》中,张爱玲写了很多夜晚,银娣出嫁前的夜晚,阳台上唱歌的夜晚,上吊的夜晚,分家后独住的夜晚,这所有的夜晚连缀在一起,就构成了银娣可以歌、可以哭、可以遐想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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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14 它们都是沉沉的铁幕,要么有热气,要么有风,要么有别人的鼾声,要么有镜子里吓人的鬼(自己),银娣就在这中间的黑暗里煎熬着,烧干,烧尽,不能自已,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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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16 《怨女》中,张爱玲又写了无数的金色,这次不是《金锁记》里黄金的枷锁,而是散为漫天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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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18 银娣自己脸“像金面具”,麻油店的“金字直匾”,做阴寿时下的“金色的大雨”,庙里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家里飞过一只蜜蜂“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晚上对过打牌时“金色的房间”,男人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白布袴子上“露出狭窄的金色背脊”……《小团圆》里张爱玲写邵之雍也是“狭窄的金色脊背”,九莉想要砍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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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20 “金色”实在是可以令张爱玲震动的颜色。它仿佛代表了一种复杂、庄严、神秘、不可言说、情感纠缠、脱离现实,有着神话般的、魔幻现实主义般的气息。特别是在黑色的、压抑的气氛中,金色的闪现,像划破现实黑夜的哨声,随时可以使人“心酸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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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22 几个金色之后,在《金锁记》中发生过的叔嫂借钱,在《怨女》中又发生了。三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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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24 他一共来了两次。因为柴银娣不是曹七巧,她不再有那么多燃烧的欲望和爱情幻想,也没有那么深重极端的怀疑,以及想要刺破所有关系来保护自己的潜意识。她开始以为是他要来讹她,以当年的事,可她也不怕,第一次就借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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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26 穿着也不同,曹七巧知道三爷来了,除了“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还“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柴银娣在家里见三爷,第一次日常打扮,没有实写,第二次却“换了身瓦灰布棉袄袴,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自己觉得“倒是一种保护色”。虽然是穿孝,也是一身债主问债户要钱的不修边幅与寒素,不能让人看出她不缺钱——她对三爷没爱情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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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28 这是真精彩的一段。精彩程度不亚于《金锁记》里借钱的那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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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0 柴银娣想着这次不会借给他钱,“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她留他吃饭,因为“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可三爷居然真待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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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2 他们喝酒,喝玫瑰烧,是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柴银娣此时就是烧酒里的干枯小玫瑰,酒让她复活。“冰糖屑在花丛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银娣感觉自己“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死了的花又开了”,但是她觉得“厌恶”、“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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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4 此时令人想起药店小刘送给她的菊花,当年她还在待字闺中,“她不怎么爱喝”,“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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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6 十六年过去了,当年她怎么按下那每一朵菊花,她就怎么在今天按下那每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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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8 她变了——她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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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0 三爷对她诉真情,她没像曹七巧那样,低着头感到“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柴银娣感到的也是光,但是“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也低着头,可她像“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她不看他的眼睛,怕两边都看出是假装。“他的手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她在三爷诉衷情的时刻,完全无法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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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2 三爷逼她就范,她也只是感到强烈的外界的不适,“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邦邦顶上来”,她心里想着:“她宁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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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4 “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住里面呛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这是真实的女人,一个饱受了压抑,甚至都差点自杀了的女人,她和三爷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路远迢遥,“时间将他们的关系冻成了化石,成了墙壁隔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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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6 她的一切感觉都是疏离的,一刻不能沉浸,她连死掉的玫瑰也不如,她无法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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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8 她听到了窗外的要债声,她出去,她打了三爷一个耳光……三爷走了,她一个人回来,她不会像曹七巧那样后悔,她也不会跑到楼上去,再看三爷最后一眼,看他的纺绸裤袴,风钻进去,“飘飘拍着翅子”,这样的浪漫和不甘她都没有,“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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