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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25 要评判一个社会的现在的幸福,有两种错误我们应该改的,就是贵族的错误和局外人的错误。我们刚才已经谈到从外面旁观的错误了。贵族的错误就是只问对于社会上少数的占优先地位的人有什么好坏。古代埃及和巴比伦的君王、教士和贵族,过得非常的舒服,但是社会上的别的部分大概都是些奴隶和下属,他们的生活一定是很穷苦的。现在的资本制度的大资本家,亦有很快活的生活,他们又能练练自己的才干,又有物质的舒服,又被人羡慕。但是,多数的工人可只能做一个大器械的一部分罢了。他们因为生计问题,不能不被拘束在这种地位,除了罢工或革命以外没有可以得自由的法子。但是这种法子自然于他们生活上亦很危险。为资本主义辩护的人常赞扬这种制度可以给有才干的人发展的机会,但是这还是一种贵族思想的错误。在新国里头,比如像从前的美国或是现在的南美洲,那句话还可以说得过去,所以在这种国里,我们看见的资本制度是顶好的现状。但是在老国里头,它的富源已经都开辟了,它的人口已经增加到尽土地所能支持的数了,那时候所谓发展办事才干的机会不过限于少数人罢了。例如,美国铁路史的初叶里,尽是些大冒险的大事业。那时代的铁路大王犹如十七八世纪的海贼似的。但是要看现在英国的一条铁路,那不过是一件很平淡的事情;它的资本大部分是在无数少女和孤儿的手里的,不过交给委托人管理的,它的董事就是几个睡昏昏的贵人,它的政策是守旧的,亦不鼓励人家做什么新事业。有人从表面上看起来,以为这是英美两国人性情不同的缘故,其实是因为地理和实业发达程度的不同才如此。但是无论如何,就是看四十年前美国资本制度最近情理的时代,亦不过是几个异常好进而没有顾忌的人才会得法。这类人照定义说自然总是占人民的少数,但是,一个社会制度只能给少数的人满意就算好,这些不还是贵族的错误吗?我恐怕有许多社会理论家亦犯同样的错误,他们想像实业在国家手底下发达的时候,他们看见自己在这极乐世界里做国家管理的一部分,不想到做平常工人当中一部分的。大凡在一个中央集权的官派的国有社会的制度里头,那些主持行政的人,他们除了不私拥巨产以外,其实享尽了现在资本家所享的权利,而且,在现在这些好胜的资本家他们并不一定在乎发财享福,不过就把经济的发展作他的威权大小的一种标记,可以使他的同类恭敬他罢了。从实业制度所发生出来的不公的地方,除贫富不均以外,还有许多别的呢。除非这些别的地方亦改去,否则就是有了社会主义,其实平均工人的生活不会比现在快活到哪里去。这一层是常为劳动政党和官派思想人所容易忘记的,因为他们总想改了过来,他们自己是做首领的或做官的,不当平常的工人想的。所以他们对于自己所要创造的社会的评判,其实亦含有贵族的错误在里头。固然也许世界上的病须得要一样一样地医治,也许要先治了贫富不均的病,然后再治权利不均的病,或者做事苦乐不均的病更要晚些医治。也许一个中央集权的官派的国有社会制度是不可免的第一步。我并不是否认这些话,我所否认的就是说这种社会就算是好的,我想随便谁,只要能替社会里个个人的生活都设身处地地想想,他就一定不会满意于一个只让少数人有用能力和智能机会的这种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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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27 一个社会的制度,要不限制幸福于一阶级或一种性格的人,而使它普及到各个人身上,就一定不可以太有系统或太有规则,一定不能是一种喜欢管理的人脑子里画出来,用刑法和刺刀维持的社会。因为各人的生性不同,他们所需亦不同,我们应该设法供给人人所需的不同,以不妨碍别人为度。侵掠的冲动自然应受限制。这种限制的缺乏,其实是现今世界大病之一,但要解放人的各种创造的冲动亦有同等的必要。这就可见严格制度的险处。一个军阀机器或是一个实业的机器待各个人一样的,只有少数的几个主持的人在例外,此外没有出格的机会;不是从上头命令下来叫做的事情就不赞成做,对于不愿意自认为大机器的一个轮齿的人,一点不能容忍。恐怕一个社会制度所应有的最要紧的特性,就是它一定要是一般人民所相信的。近五百年来,欧洲在我们所谓“文明”的方面进步得可以算空前所没有,但是同时一步一步地所有的信仰都渐渐地消散了。我并不专指宗教而言,宗教固然亦是一部分。我是说,现在的社会制度所根据的前提亦受摇动;所有主权的所在,人都对它发生疑问,对于所有的相沿下来的制度,人亦不再不言而认。这回的战争和俄国革命可以算给所有剩下来的信仰刺了末了一刀。在欧战的起首,平民政治还是一共同的目的,人还肯为了这个信仰牺牲自己的生命。到打完的时候,就剩了可怜的威尔逊总统一个人还孤零零地对着一个冷世界提倡他的主义,这世界不过耸耸肩膀,还照旧样做事,一似他没有说过话似的。也许社会组织的存在免不了些许不公平的地方,无论如何,一时总免不了这样的。但是,在信仰坚固的时代,人常以为是命里定的,所以,后世人看来是不能忍受的苦他们忍受过去。现在可不然,现在相信不公平的,只有从中取利的人。而且,就是这些人,他们心里亦觉得他们的信仰不诚,不过是一种掩饰私心的心理罢了。不过,在这个控告里头,我要除掉美国的大资本家,他们不能算口是心非,因为他们不懂近代思潮,除了几个中部非洲黑人之外,没有比得上他们的。所以,美国资本家还是诚心地赞成资本制度,而别处的做生意的人只不过希望它延长到他们死时就够了。可就是他们,只要有足量的机关枪和战船来打死或饿死那些鼓吹一个(在他们心窝里其实也赞成的)主义的人罢了。这种不诚心的信仰亦不能给他们快乐。那些资本家总还想骗自己,说对俄国的战争是一种义举,但是在全欧洲没有能够真骗过自己的。除掉资本家以外,没人能够做出个赞成旧制度的影儿来的,人人都看见旧制度是发生欧战的、封锁俄国的、践踏爱尔兰的、饿死德国奥国的、拘禁或杀死社会党的,而且在我们旧文明将倾的大厦里,凡是依然地同名为“朋友”的各国玩从前的明争或暗斗的侵犯政策,这种制度不会造幸福出来。非但名义上失败的人受苦,非但败国或是小工觉得生活没有意味,就是欧洲西部光景好的人亦失了一种值得生活的意味。生活既然没有目的,人都往快寻娱乐上去。但是,这种新添的娱乐更使人生活无味:肉体的娱乐愈多,精神的穷困愈甚——人心里不觉有什么幸福的味,只觉得万事皆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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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29 要治这种病,只有使人能真有信仰一个法子。凡是一个法子,凡是一个人,必定要觉得他一生是要紧的,才会快活。要是他一天只有愉快和痛苦的来复,一点没有他自己以为有价值的结果出来,他就一天总觉生而无味。在现在,多数人这种心理是隐着自己不觉得的。因为自己不觉得,所以更难免它。好像一个鬼总在人肩膀后头,时时刻刻伸到耳朵边说两句酸心的话,但是从不能面对面看见的。一经见面承认了,这种丧志的心病可以有法医治,但是这个需用一个新的信仰,一个可以代替娱乐的目的。虽然话似古派,我想,个人或是一个社会要是没一种责任心或义务心,很难有满足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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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31 现在维新的人所能信仰的又完全没有迷信的,只有一种义务,就是对于社会的义务,从前还有一个时候可以把上帝、国家、家庭等名词来感动人心,这种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些信仰是战争时候年长的居高位的用来赶年轻的上屠场用的。那时,多数年轻的人相信那仗是的确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打的,但是,现在仗算打完了,他们也明白他们误会了。这战争里生出来的结果,除掉生出反对致战的制度的革命声外,没有别的好处。败国的旧恶尽被胜国学了去。现在唯一的新希望还是从俄国来,就是这回战事上最失败的国。我相信世界上只有共产制度能再造世界的幸福,医治战祸留下来的病态,能使人觉得除寻乐外还有值得做的事情,可以制驭人的因穷困而残酷的野心。现在,俄国共产党对他们所提创的制度的信仰固然是有点粗简,也许都有点不到时期,但是,它能使人民有一种别国所没有的快乐,它能使人耐苦冒险而保存一种新鲜畅快的精神,这是黑暗的西欧所没有的。就是共产制度一样别的权利都没有,光是它能当一种创造的信仰,能使新人物实际地信奉,这已经可以够做世界的新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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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33 现在,我们要讲一个好社会的第二样特点了。就是它一定要能前进的,一定要能往再好里进步。这基本的进步是很少从舒舒服服和社会现状相合的人来的。例如我们要希望有个新世纪,总不见得指望那些资本大王提倡的。同样,现在我们假如设想共产制度已经成立了,那时社会上的新进步多半不见得从上头管理的官员或是无论什么原因该受累的人提议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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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35 社会上各种进步总是来自创造的人物,科学家、美术家、思想家,他们多数大概也是社会现状的批评者。许多人受了商业思想的影响,总以为要紧的进步就是制造方法的进步、机器的改良和交通的改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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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37 这个一向是有这事的,因为从前人工的出产不足以使个个人有好的生活。但是现在不然了,有我们现在科学的生财的方法,只要有一个科学的共产制度的组织,应该可以没有人过劳就可使个个人有舒服的生活。人生既然有了够用的物质的货品,就用不着再多积聚什么多余的。这都是有了商业竞争的制度,再加上极富人家用途的奢华,才使得货物的量看得很要紧似的。我们物质文明的程度已经可以使个个人够用而且有闲空。所以,现在要紧的进步,不在物质而在精神上。我们总希望在共产制度底下,有许多从消除奢华和军费上省下来的财力可以用来求知识和增进人生的优美,可以把从前实业前时代少数人所有的美术的长处叫回来散布于社会全体。但是,假如要希望这个,一定要让创造的人有完全自由,像科学家、美术家等。这些人一定不可以处处受政府的管束,或是一定逼着做合于时宜的事情。要是没有自由,那么,无论什么比本时代看得较远的人,一定不能贡献他所见。凡是改良的事情,在初改的时候,总是为多数所反对的,但是,没有时时改良的事情,社会怎么能进步?所以,异常人的自由权,只要他的事业是创造的,不是破坏的,这是无论什么社会的进步的最要的条件。行政人的心理,总以为自己像天帝似的,能判定无论什么新思想的好坏。这种心理很危险,而在初行共产制度的时候更甚,因为这时候行政人的权柄会比平常还大。要免这种危险,只可以特别承认创造的事业的要紧,而且承认最好的创造大概总是人所指斥的。美术家和科学家一点都用不着特别的奖励,因为他们当中最好的并不在乎这些上头,他们本来因为爱做而做的。但是最要紧的就是给他们创造的自由和发表的机会——例如一个科学家有了什么结果,应该能发刊他的报告,不可以令他先巴结了印刷局的局长才准他发刊。这种希望自然而然地会实现,只要共产制度来的时候是用解放多数人的精神,不是用惩罚少数人的意气而来的,只要是因为我们爱所要创造的好处,不是因为恨所要铲除的坏处而来的。在这过渡时代,要使进步加快,自然难保不用恶恶的心来助人的毅力,但是要记得凡是消极的主义总不能作为基本的目的。设使拿仇恨心来作基本的目的,所造出来的制度一定是很专制和严酷,非但在该如此的地方如此,就是在妨碍进步的地方亦然。我们所要创的世界,是一个尽是希望、尽是欢悦的世界,不是一个专门为着限制人的恶性造出来的世界。不好的冲动固然应该受抑制,在这过渡时代它们还强的时候更要紧,但是这不过是一时的事情,不是它的主要的目的或精神。要想改造出一个较好的世界,我们主要的目的和精神一定要重在解放人的创造的冲动,使人人都可以见到用了这些冲动所造出来的生活,比到现在这样一辈子发狂似的抓人家所要的东西所造出来的,要快活许多倍。共产制度一经实行之后,可以安排人生物质方面的事情,使人忘记有什么麻烦,可以让人的精神空下来,自由地做出使人类真有荣耀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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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42 百年大学讲演录 [:1702671569]
1702673143 百年大学讲演录 娜拉走后怎样——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演讲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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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45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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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47 鲁迅(1881—1936),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翻译家和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出生于破落的地主家庭。1902年去日本留学,原学医,后从事文艺工作,企图用以改变国民精神。1909年回国,先后在杭州、绍兴任教。辛亥革命后,曾任南京临时政府和北京政府教育部部员、佥事等职,兼在北京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等校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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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49 1918年5月,首次用“鲁迅”为笔名,发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对人吃人的制度进行了鲜明的揭露和猛烈的抨击,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基石。五四运动前后,参加《新青年》杂志的工作,站在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的最前列,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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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51 1918到1926年间,陆续创作出版了《呐喊》、《坟》、《彷徨》、《野草》、《朝花夕拾》等专集,表现出爱国主义和彻底的民主主义的思想特色。其中,1921年12月发表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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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53 1930年起,鲁迅先后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等进步组织,积极参加革命文艺运动。1936年初“左联”解散后,积极参加文学界和文化界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1936年10月19日病逝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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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55 我今天要讲的是:娜拉走后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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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57 易卜生是19世纪后半的挪威的一个文人。他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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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59 《娜拉》一名Ein Puppe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但Puppe不单是牵线的傀儡,孩子抱着玩的人形也是;引申开去,别人怎么指挥,他便怎么做的人也是。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开门声,接着就是闭幕。这想来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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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61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易卜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 Frauvom Meer,《海的女人》,中国有人译作《海上夫人》的。这女人是已经结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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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63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样?易卜生并无解答;而且他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负解答的责任。因为易卜生是在做诗,不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就如黄莺一样,因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给人们听得有趣,有益。易卜生是很不通世故的,相传在许多妇女们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来致谢他作了《傀儡家庭》,将女性的自觉、解放这些事,给人心以新的启示的时候,他却答道:“我写那篇却并不是这意思,我不过是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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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65 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易卜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只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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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67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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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69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M.Artsybashev)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唯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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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71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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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3173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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