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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视上、网络上影响力更大的往往是刺猬型的“砖家”。这跟电视和网络的节目制作需求有关,也跟“砖家”的性格有关。电视和网络媒体要吸引人眼球,需要那种斩钉截铁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观点的“砖家”。越与众不同,越容易引起轰动。刺猬们更容易做这样的事情,他们更大胆,更激烈,说话底气更足。如果有些刺猬更喜欢人前出名,那肯定会和电视、网络一拍即合。在电视和网络上,狐狸们显得很无趣。观众和网友们也喜欢“一只手的”学者。亮出你的观点,旗帜鲜明一点,好不好?但狐狸们却说话含混,躲躲闪闪,观点好像前后矛盾,真是一点自信心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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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我一度也曾在电视上经常露面,做电视嘉宾的那点伎俩我太熟悉了。比如说,你在电视里不能说:“因为……所以……”观众才不管什么因为所以呢。人们在看电视的时候,脑电波和睡觉的时候差不多,他们根本不愿思考。你必须先亮出自己的观点,越新奇越好,然后再讲一个故事,或举一个数字,或用个铿锵有力的排比句。说话的声调要高,嗓门越大,越有权威感。遗憾的是,事实的真相是,上电视的次数越多,预测的准确度越低。我很快就觉得,坐在摄影棚里不过是装腔作势,没有智力上的挑战,一点也不好玩,再坐下去,就会真的变傻了。后来,我不再上电视,智力才逐渐恢复到现在能跟你们聊天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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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看来底气不足的狐狸们,预测的时候可能比底气十足的刺猬们表现更佳呢?首先,你得承认,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是最大的智慧。人们总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过度自信。谦虚、低调一点总是没错的,修正自己过去的观点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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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你得知道,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复杂体系,而复杂体系从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刺猬们的世界观往往是牛顿力学体系。在牛顿力学体系中,一切都是可以准确预测的。比如说,你预测一颗彗星53年之后会再度回来,它就真的回来了。1705年,英国天文学家哈雷就大胆预测,一颗较大的彗星会在1758年再度经过地球,到1758年,这颗彗星真的又来了,于是它被命名为哈雷彗星。哈雷彗星下一次再经过地球会在2061年7月28日,我是看不到了,你们到时候验证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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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牛顿力学解释。为什么会刮风下雨?为什么会有地震海啸?为什么会有金融危机?为什么会爆发革命?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用牛顿力学体系解释的。我会不断地跟你们解释什么是复杂体系。让我先用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说明一下,为什么复杂体系是无法预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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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简单的复杂体系,或许是沙堆。你在海边兴致勃勃地堆了个金字塔形状的沙堆。沙堆越堆越高,你很有成就感。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不能一直这么堆下去,堆出一个能到月球上的沙堆呢?不可能的。过了一个临界点,当你再往沙堆上堆一粒沙子,整个沙堆就会轰然倒塌。但是,你无法知道,到底是再放一粒沙子,沙堆会倒塌呢,还是再放一千粒沙子,沙堆会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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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的有科学家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有时候,你真的不知道这些古怪的科学家们吃饱之后都在干什么。一位叫格伦·赫尔德(Glenn Held)的科学家搜集了一些海边的沙粒,把这些沙粒的水分去掉,然后放进一个像胡椒研磨器一样的罐子里,观察沙粒怎么掉下去。他发现,最开始,沙粒会好像有人指挥一样,自动地形成一个非常稳定的锥形体,这就是物理学家们说的“自组织过程”。但一旦过了某个临界点,整个沙堆就会变得不稳定,随时可能因为一粒沙子,导致整个系统崩溃。随着沙粒的掉落,沙堆系统的复杂程度每一秒钟都会扩大100万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电脑能够有这样快的运算速度。自然界按照这样快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复杂,结果是我们根本无法预测未来。有意思的是,法国大文豪雨果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由掉落的沙粒形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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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从本质上讲是一个复杂体系,而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方法论从本质上讲,应该是概率论。你天天看天气预报,已经习惯了预报员说,明天降雨的概率是50%。这就对了,我们作出的所有预测,其实都是一个概率。但恰恰在这个方面,我们的大脑简直是个白痴。我们人类在某些方面个个都是天才,比如按照著名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说法,我们生来就具有学习语言的能力。好比电脑在出厂的时候就已经把操作系统装上了,否则你无法相信,为什么一个还不会逻辑推理的幼儿,到两三岁的时候就会无师自通地讲起话来,还能经常把父母逼得哑口无言。但我们的大脑天然不适合做概率论的推理。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说,我们的大脑中有两套系统,第一套是快思考系统,或者说,就是我们靠直觉的快速反应。第二个系统是慢思考系统,就是我们借助逻辑、计算,慢慢地分析、推理。在大部分情况下,第一套系统运转都很顺利,但如果出了问题,往往是在第二套系统运转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卡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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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复杂,而我们的认知能力却好像没有什么提高。现在流行的说法是,未来将会是一个“大数据时代”,我们能够得到的信息量会越来越多。是的,这个我承认。但是,这个世界上的真理会随着信息量的增加而增加吗?恐怕不会吧。那么,结果就是,信息量中的真理含量会越来越少,我们所谓的信息,绝大部分是噪音。如何才能更好地认识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请你睁大怀疑的眼睛,或者说,狐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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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所失:漫步在历史和经济的丛林中 跋 半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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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蓦然一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就这样浑浑噩噩,人生居然已经过去一半,或者是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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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读书人,最大的心愿除了能坐拥书城、乐不思蜀之外,如果再有一点点野心,恐怕都想过自己写点什么,最好是写几本书,写几本能沾沾自喜的书,也就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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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写书,这一直是我认为最本分的事情,但在生活中随波逐流,离那种平静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写过的几本书,译过的几本书,翻检出来,只能让自己觉得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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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25岁,那时还在读博士。当时有家出版社叫今日中国出版社,要出一套中国问题报告,我负责其中的财政专题。一年之后,我的第一本书就这样出版了,书名叫《为市场经济立宪:当代中国的财政问题报告》。书里的主要观点是,历史上很多重大的改革,主要是因为政府遇到了财政压力,不得不改弦更张。政府处理财政压力的不同做法,会给之后的经济发展带来不同的影响:如果政府先“甩包袱”,就会减少对市场的干预,市场经济就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但如果政府先想到的是征税,那无异于杀鸡取卵,会断送经济增长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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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核心的观点其实并非我的独创,而是出自我的老师张宇燕教授。我曾和他合作过一篇论文《财政压力导致的制度变迁》。《为市场经济立宪:当代中国的财政问题报告》一书,基本上就是对这篇论文的扩写。我本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担心张老师知道后责怪我,没想到他反而主动跟我说:“既然你已经写出来了,我就不用再写了。”这着实让我羞愧了很久。如今,原来出版此书的出版社都没有了。再读这本书,很多稚气和自以为是的话,让我自己都忍俊不禁。但我还是非常怀念那段心无旁骛、一心写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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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本书开始,就都是随笔集了。而且我越写越快,越写越多。我的第一本随笔集是《出门散步的经济学》。薄薄的一本书,收录了我大约十年来的文章。我的第二本随笔集是《不确定的年代》,比第一本厚多了,题材也杂乱无章。当时我刚刚毕业,急于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开始疯写财经评论。当时的大部分文章都是为稻粱谋,写得匆匆忙忙,慌不择路,仿佛醉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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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三本随笔集是《胸中无剑》。当时我已经过了30岁。到现在为止,这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不是因为里面的文章,只是因为书名。之所以叫胸中无剑,是想表达我对人生的一点感悟。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龙记》中讲过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拳的故事。张三丰演示了几遍,问张无忌记住了没有,张无忌思索半天,说:“全忘了。”旁边的人都为他着急,张三丰反而大喜,因为意在其中,忘记了招式才算真的学会了。人生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会发现,放弃比得到更重要,忘记比记得更重要。从那时起,我就已下定决心,忘记名利,甚至忘记学术,只听从自己兴趣的召唤,做一个普普通通、完全本色的人。到现在为止,我的博客和微博还用着“胸中无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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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又出了两本随笔集,一本是《失衡之困》,一本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前者主要是写中国经济中的结构失衡,后者则是爆发美国金融危机之后我写的一些评论。我本来想把后一本书取名为《谁忘了穿泳裤》,取自巴菲特的名言:“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才能看出来谁没有穿泳裤。”我的意思是想说,美国金融危机之后才发现,原来的企业、金融机构、政府,都没有穿泳裤。编辑看到这个书名直挠头,说叫这个名字说不定会被放到体育类的图书架子上,所以他把书名改成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他忘记了,叫现在这个名字还是有可能被放到体育类的架子上。出完这两本随笔集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再写财经评论的兴趣。这样天天紧追热点、指点江山,不是我心里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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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写书,我也翻译了几本书。我翻译的书比自己写的书卖得好多了。我接的第一个单子是翻译《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的《世界是平的》。说实在的,我并不看好这本书在中国的销路,也不赞成书里的观点。之所以同意翻译此书,完全是因为湖南科技出版社的孙桂均老师太会说服人了。我没有想到,《世界是平的》卖得极其火爆,一时洛阳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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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的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情是,有次到河南某地讲课,一位当地的官员执意要请我吃饭,但说要到吃饭的时候才告诉我为什么请客。我因为好奇,就答应了。饭桌上,他跟我讲了个故事。就在那年春节,他去海南度假。上飞机之前,有人送他一本《世界是平的》。估计飞机上实在无聊,他就翻了翻书的前两章。回来之后,很快当地政府部门公开招考干部,他报名了。拿到考卷,最后一道大题是:试用《世界是平的》一书中的观点,谈谈我市未来的经济发展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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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如果你要读《世界是平的》,看前面两章就足够了。后来,我又陆续翻译了几本弗里德曼的书。最新的一本刚开始卖,是他和国际政治学家曼德鲍姆合著的《曾经的辉煌》。这几本书都是我组织学生翻译,然后我校译。说是校译,但常常要自己重新翻译,搞得我苦不堪言。诚实地讲,这几本书的翻译质量都没有达到我心目中的标准。我翻译的最差的一本书是《维基经济学》。因为我实在没有时间,就找了一位学英语专业的朋友一起翻译。可是他也没有时间,他找了一群学生翻译。当我拿到译稿的时候几乎晕倒。出版社急着出书,不得已,我理顺了一下译稿中的文字,不情愿地交给了出版社。细心的读者已经指出,这本书的翻译中错误极多。我曾经在自己的博客中向大家道过歉。现在,向所有的读者再次郑重道歉,这的确是我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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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译的书中,有一本自己是满意的,那就是乔舒亚·库珀·雷默写的《不可思议的年代》。雷默是我的好朋友,他曾是《时代》杂志最年轻的国际版主编,也是“北京共识”的提出者。他是一位中国问题专家,也是基辛格博士“钦定”的传人。这本书是他对国际问题的思考,书中内容表现出他对未来充满了忧患意识。雷默在创作中旁征博引,介绍了国际政治、复杂科学、认知心理学,甚至传染病学的思想,也讲述了雷默采访真主党游击队、对冲基金经理、戈尔巴乔夫等形形色色人物的故事。书中的很多思考,让我受益匪浅。出于对朋友的负责,我独自承担了翻译任务。那一年的春节,我枯坐在书斋里,以每天一万字的速度,译完了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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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我自己出的那几本书,我对自己过去写的东西越来越没有兴趣了。在我第一本随笔集的前言里,我曾引用拜伦的话:“我写的东西都付之流水,任它浮沉。”现在看来,它们都陆续沉底了,那就让它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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